“谁呀?”
门外的人很不耐烦:
“我,开门!”
刘跃进听出声来,是工地看料场的老邓。听出是老邓,刘跃进放下心来。但又不放心,担心追赶他的人,让老邓来诓门。又问:
“还有谁呀?”
老邓在门外有些没好气:
“我一个人还不够哇?没给你带小姐。”
刘跃进才放下心来,掀开被子,去给老邓开门。打开门,老邓跟他急了:
“你夜不归宿,干吗去了?”
刘跃进开始装糊涂:
“回来半天了。”
又做出奇怪的样子:
“我睡觉不死呀。”
老邓倒没跟他啰嗦,说:
“有人一直在找你,知道不知道?”
刘跃进又吃了一惊:
“谁?”
老邓:
“你儿子。一个钟头,来了五个电话,让你到北京西站接他。”
虽然不是追他的人找他,刘跃进也愣在那里:
“他个王八蛋来北京了?我咋不知道?”
老邓埋怨道:
“知不知道我失眠?让他这么一折腾,我今晚上又交待了。”
又说:
“任保良这个王八蛋,非把电话安在料场。我回去就把它砸了!”
刘跃进来到北京西站,已是夜里两点。白天,火车站人挤人;半夜,广场上冷清许多,走动的人很少。但广场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人的各种睡姿:瞪眼的,打呼噜的,磨牙的,毫不掩饰也毫不在乎地呈现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人不睡,蹲在台阶上啃面包,眼睛滴溜溜乱看;也有人坐在行李上,有一句没一句瞎聊,聊着聊着,张嘴打了个哈欠。也有几对不知从何地来的男女,女的倚着柱子,男的搂着她啃。刘跃进在广场上溜达了三趟,没有找见他的儿子刘鹏举。这时刘跃进有些着急。儿子头一回来北京,别再把他弄丢了,或者儿子缺心眼,让人贩子给拐走了。把儿子丢了,比把包丢了,事还大。正是因为包丢了,该给儿子寄学费,刘跃进没寄,说不定儿子焦急,直接找北京来了。如果儿子丢了,也是这包引起的。刘跃进一边又骂偷他包那贼,一边又在广场寻找。这回寻到广场西沿,从一圆柱折身往回走,有人猛地向他咳嗽,他扭脸一看,圆柱后,站着他的儿子刘鹏举。半年不见,儿子变了许多,高了,也黑了,嘴唇上钻出密密麻麻的胡髭;也胖了,高高大大,黑胖。爹越来越瘦,儿子倒吃得越来越胖,怪不得从这里路过三趟,没有现他。但刘跃进没有现他,他应该现刘跃进呀,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让刘跃进多焦急半天。接着让刘跃进吃惊的是,儿子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大半夜,描眉涂眼;上身穿一件吊带衫,包着大胸;下身穿一半截粉裤,包着屁股;脚踏一没有后跟的凉鞋;也许刚才刘跃进路过时,儿子正跟这女子亲嘴,没有现刘跃进。事变化得如此突然,刘跃进有些蒙,双方见面,不知从何处下嘴。正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刘跃进一开口就急了:
“不在家好好上学,到北京干啥?”
说完这话,刘跃进又有些后悔,话不该从这里开头,儿子到北京来,正是因为刘跃进没及时给他寄学费。这话问的,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没想到高大黑胖的儿子没理这茬儿,干脆说:
“还提上学,实话告诉你,仨月前,我就不上了。”
刘跃进愣在那里,接着勃然大怒:
“说不上就不上了?也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
接着又急:
“既然早就不上了,你还三天两头催学费,连你爸你都骗呀?”
更让刘跃进生气的是,正是因为去邮局给儿子寄学费,他的包才让抢了,如果儿子不骗他,这一连串的倒霉也就没了。刘跃进想上去踹儿子一脚,但看他身边还站着一露胳膊露腿的女子,又忍住了,厉声问:
“不上学,你整天干吗?”
儿子刘鹏举:
“我妈让我跟我后爸卖酒。”
这话更让刘跃进吃惊。六年前,和老婆黄晓庆离婚时,刘跃进把儿子争到手,又为争口气,没要黄晓庆的抚养费;正为这口气,六年来把腰累弯了;没想到六年熬过来了,儿子一声招呼不打,就投奔了他妈;等于刘跃进六年白熬了,这口气也白争了。刘跃进痛心疾地跺地:
“你投奔你妈了?你知道你妈是个啥?七年前就是个破鞋!”
又骂:
“还后爸,你知道你后爸是个啥?是个卖假酒的,法院早该毙了他!”
刘鹏举满不在乎地:
“你说的是过去,现在生产真的了。”
又说:
“你嚷什么?昨天,我跟他们闹翻了,就找你来了。”
刘跃进对事物的变化猝不及防,又蒙了:
“咋又闹翻了?”
刘鹏举:
“上个月,我妈生了个小孩。自有了这野种,他们待我,就不如以前。我想把这野种掐死,没敢下手。”
刘跃进又愣在那里。前妻黄晓庆已四十出头,那个卖假酒的李更生,也四十五六,他们还能在一起生出孩子?他们可真成。刘跃进又痛心疾:
“他们这么做,违反计划生育,还有人管没有?”
父子俩在这儿捺下葫芦起来瓢地争吵不清,旁边穿吊带那女子悄悄拉了拉刘鹏举。刘鹏举反应过来,对刘跃进说:
“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女朋友,叫麦当娜。”
刘跃进也止住争论,正式打量这个叫麦当娜的女子。打量半天,刘跃进心里又犯嘀咕。这回嘀咕的不是她的扮相和穿戴,而是她对这扮相和别人看她的态度:满不在乎。一看就不像良家妇女。“曼丽发廊”的杨玉环,才对自己和世界露出这神。如果是只“鸡”,这扮相和态度还说得过去;如是儿子的女朋友,刘跃进有些不放心。刘跃进把儿子扯到圆柱另一侧,倒也不敢直接说她是“鸡”,突然想起什么:
“麦当娜,这名字咋这么熟呀?”
刘跃进:
“跟你没关系,她一开始叫麦秸,嫌那名儿土,改叫这个。”
刘跃进顾不得计较这名字,悄声问:
“啥时候谈的?”
刘鹏举不耐烦:
“俩月了。”
刘跃进还绕圈子:
“我看着比你大好多呀。”
刘鹏举反问:
“是你谈,还是我谈?”
开始不理刘跃进,又回到圆柱这侧。刘跃进只好又跟回来。对他们的窃窃私语,儿子的女朋友麦当娜倒不在乎,见他们父子俩又说杠了,一笑,主动上前跟刘跃进打招呼:
“叔,老听刘鹏举说,您在北京混得体面。鹏举跟他妈那边闹翻,我们就想来北京展。”
听她说话,刘跃进又蒙:
“展,展什么?”
刘鹏举在旁边嚷:
“你不老在电话里说,你有六万块钱,快拿出来吧。”
指着麦当娜:
“麦当娜会捏脚,俺俩想在北京开一洗脚屋。”
刘跃进欲哭无泪。过去儿子跟他要钱,刘跃进手头紧时,两人便在电话里吵架;吵起架来,儿子怀疑他没钱,刘跃进常拿那六万块钱说事儿;但儿子既不知道这钱的来路,也不知道这钱还不是钱,只是张欠条;而这欠条,几天前,也随着那包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