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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边一摊儿”,是顺口编出来的,为作一个旁证。如是别的卖主,会反唇相讥,或揭穿买主的谎话:

“那边摊上好,那边买去。”

老袁既不揭穿马曼丽的谎话,也不反驳马曼丽说自家的带鱼像鞋带,有些过其实,而是说:

“大姐,真不怪我,怪当初给这鱼起名的人,带鱼带鱼,就得跟鞋带似的。那边带鱼像大刀片,只能说它得了糖尿病,有些浮肿。”

当时也就是个讨价还价,打个嘴仗,马曼丽并无在意。待马曼丽拎着带鱼往廊走,再想起老袁的话,“扑哧”笑了,回到廊煎带鱼时,“扑哧”又笑了。

再譬如,老袁来“曼丽发廊”理,这时马曼丽与老袁已经熟了。价目表上写着:理五元。马曼丽说:

“别人五元,你得十元。”

老袁知马曼丽说他头大,老袁:

“嚯,以大小论呀?你该去开宠物店。”

马曼丽不明就里,问:

“啥意思?”

老袁:

“上回我去一宠物店,拳头大一狗,把全身的毛剃了,二百。”

马曼丽啐了他一口,才给他理。老袁理完走人,廊前正好路过一拳头大的狗,被人牵着,马曼丽“扑哧”笑了。夜里睡在床上,想起“全身的毛剃了”,“扑哧”又笑了。这个老袁,说脏话,并不带脏字。

再譬如,两人开始好那天,头一回上床,因丈夫赵小军老埋怨马曼丽胸小,说她男扮女装,久而久之,马曼丽也觉得前边是个短处,脱了衣服,待解钢罩时,突然有些羞涩,老袁帮她解开,虽然有些吃惊,但没说它小,用手抚着说:

“东西不在大小,在它的用处。”

用嘴一下含满了。退出嘴说:

“大了,还真一口含不住,纯属多余。”

这回马曼丽当场“扑哧”笑了。笑后,又哭了。

马曼丽的丈夫赵小军,与老袁比,就是另外一路人。不是因为赵小军,马曼丽还不会跟人好。马曼丽与赵小军结婚六年,好了前半年,坏了五年半,而且越来越坏。这跟日子过得穷富没关系,老袁只是个卖带鱼的,也不是百万富翁,主要还是合得来合不来。当然,也没跟赵小军过过富日子。赵小军一米七八,长胳膊长腿,大眼睛,白净,长得比老袁强多了。当初就是看上赵小军的长相,马曼丽才跟他结的婚。但婚后现,长相只能撑半年,所以半年过去,两人开始说不着。赵小军是个二道贩子。二道贩子也有了财的。或者,二道贩子做对了路子,更容易财。但赵小军却没有财。没财不是他不好好做生意,而是做事没有长性,总嫌财慢,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或者,本来要财了,他走到半道烦了,狗熊掰棒子,丢手了。他赔了,钱让别人赚走了。这时又埋怨别人。他贩过烟,贩过酒,贩过大米,贩过皮毛,贩过猫狗……还差点儿贩过人。赚过,也赔过,本属正常,但赚了不是赵小军,赔了也不是赵小军,张狂和沮丧,都显得夸张。屁大一点儿的事,煞有介事。一年四季,皆穿个西服,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好像世界上就属他忙。但这些并不重要。马曼丽最看不上他的,就是说话。赵小军说话,皆是就事论事,就事论事中,皆是直来直去,路在世上还知道拐弯,赵小军说话从不拐弯。直来直去,说话不会拐弯,不会说笑话,可以说他欠幽默。世上欠幽默的不只赵小军,问题是,两人吵起架来,赵小军又不就事论事,常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两件事说成一件事。不知是他脑子乱,还是故意的。这就不是直来直去了,这架也没法吵了。没法吵的架,虽是不同的架,主题会迅速向一起集中:皆是为了钱。本来不是钱的事,也变成钱的事。两人上了床,话题也开始集中:马曼丽的胸。每次干完事,赵小军都叹口气:

“我是跟女的干的吗?好像跟一男的。”

两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没劲。一开始不知哪儿没劲,后来马曼丽想明白了,不是钱,不是胸,是没趣。如同机器短了润滑油,所有的轮子都在干转。两人互相不喜欢,但马曼丽和赵小军的区别是,赵小军不喜欢马曼丽只是个胸,马曼丽不喜欢赵小军是他的整体,不但整体不喜欢,个别也没喜欢处。三年前,赵小军喜欢上另外一个女人。这女人也是东北老乡,叫董媛媛,马曼丽跟她也认识。董媛媛在一家夜总会当会计。说是当会计,不知她每天晚上干些什么。她与马曼丽比,有一个明显的不同:胸大。箍住像对保龄球,散开像两只大白瓜。听说丈夫跟别的女人搭上了,马曼丽本该伤心和大闹,但马曼丽既没伤心,也没大闹,好像一下解脱了。看来这赵小军,还真是喜欢胸大。也是看赵小军往前走了一步,马曼丽才跟老袁好上了。一开始也许有些赌气,想着不能让自个儿吃亏,再想想,还是喜欢老袁说话。没听人这么说过话。为了一个说话,就跟人上床,马曼丽还是头一回。事后,还想不透这理儿。

马曼丽与老袁好了两年。中间还怀过一次孕,又做了流产。一开始两人偷偷摸摸,后来马曼丽离婚了,两人虽可以明铺暗盖,但也无法结婚,因老袁在舟山老家,也有老婆孩子。从大的方面讲,还是属于偷偷摸摸。马曼丽一开始不在乎,结婚不结婚,并不重要,与人结婚,也不见得合得来,譬如跟赵小军,跟赵小军离婚了,还有扯不清的麻烦,事仍很集中:钱。与老袁没结婚,在一起说得痛快,也干得痛快。但后来又在乎了。所以在乎,不是怕时间长了,老袁靠不住,而是在乎自个儿的年龄,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是想有个归宿。但这也吓不住老袁,老袁反问马曼丽:

“你说是结婚难,还是离婚难?”

马曼丽:

“离婚呀。”

老袁:

“错。离婚是两人不行了,才离,结婚得找对人。你说,是找对人难,还是找错人难?”

马曼丽明白了老袁的意思,不为幽默,为这道理,笑了,马曼丽问:

“那你什么时候离?”

老袁:

“一天不行,两天总可以了吧?两天不行,一个月总可以了吧?一个月不行,半年总可以了吧?”

于是说好半年。但半年没到,老袁消失了。能说的老袁,原来是个骗子。老袁不是怕跟老婆离婚,跟马曼丽结婚才消失的,而是警察把老袁带走了。老袁不但骗了马曼丽,也骗了别人,原来他是个诈骗犯。三年前,老袁在老家非法集资,但说动钱比说动人难。富人没骗着,骗了十几户零星的穷人。没骗到多少钱,事又败露了。老袁逃到北京,开始卖带鱼。老袁是个网上通缉犯。三年过去,老袁以为没事了,这天去火车站接货,被一来北京打工的老乡现了,这老乡,也被老袁骗过。当天晚上,老袁正在集贸市场盘点带鱼,被警察抓走了。老袁说他是舟山人,他也不是舟山人,是温州人,连老家都是假的,从头至脚,没一处真的。马曼丽听到这消息,脑袋“嗡”的一声炸了。接着不是为上当受骗伤心,而是“扑哧”一声笑了。说老袁幽默,原来最大的幽默,是集资的骗局。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笑过,又哭了。老袁因骗的钱不多,被法院判了一年,关进监狱,倒是又沾了偷鸡不成的光。一年中,马曼丽也没去监狱看过老袁,就当老袁死了。偶尔想起老袁,不为老袁,为自己,叹息一声。这叹息,又不是就事论事。

但今天深夜,老袁又出现了,来到“曼丽发廊”。一年刑期满了,老袁出来了。但事过一年,老袁已不是过去的老袁。突然头花白,显得老了。马曼丽一下没认出他来。本来头大,猪脖子,一下由青壮年变成头老猪,上身长,下身短,走进廊,步履迟疑,像进来一只企鹅。说话也变了,说刚从监狱里出来,还想到集贸市场卖鱼;或者不卖海货,干脆卖胖头、草鱼也行;到密云一带进货,倒是比舟山方便;但现在身无分文,没有住处,想在马曼丽这里先住下来。话说得磕磕巴巴:一年监狱住的,全没了过去的幽默,也成了就事论事。马曼丽认出他来,一开始还有些悲喜交加,一席话听下来,就转成了恼怒。恼怒不是后悔一年前与他好,还为他流过孩子,而是事到如今,老袁竟能说出跟她借宿的话。跟人借宿并不丢人,而是这借宿人,已不是一年前的老袁。不是看他如今落魄,或又来骗人,而是听他说话,看他神态,已不是过去的老袁。不是老袁,还装过去的老袁。什么是骗子,这才是最大的骗子。马曼丽并不多,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