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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平还说:“学物理的,整天背《雷锋日记》、毛主席语录,不能算又红又专!”“对青年人,主席著作的一些基本东西是要提倡学的,但一年四季都这么搞不行!”“工会工作、青年工作要把知识面搞得宽一点。”“不是说毛主席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吗?别的书你都不读,你知道发展了什么?”“学习毛主席著作要推行‘自愿原则’,不能卡得太死,不能千篇一律,不要搞形式主义,不要形成社会强制……”

北京来的红卫兵们真是演说家啊!从五十年代一直讲到六十年代,讲到目前文化大革命的发展形势。一部党内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史,完全装在他们的头脑中!

几千听众无比敬佩地仰望着他们,人人都在记录。

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原来比我们想像的更尖锐,更复杂,更激烈啊!

“赫鲁雪夫式的人物”们原来就睡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身边啊!

“打倒刘少奇!”

“打倒邓小平!”

愤怒的口号一阵阵响起。

我们对北京来的红卫兵们的革命演讲,报以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的掌声,雷鸣般的掌声。

忽然大批大批的工人们冲入校园,怒斥革命学生们在呼喊反革命口号!于是我们高呼口号回敬──“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革命的工人们要和革命的学生们联合起来!”于是就武斗。会场大乱。

北京来的红卫兵们,在革命学生自愿组成的“护送队”的护送下,登上了返回首都的列车。

他们从车窗探出身,挥手洒泪誓别:“战友们!我们还会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第一线重逢的!”

“护送队”也挥手洒泪:“我们和毛主席心连心!和北京的革命战友心连心!只要毛主席一声令下,我们就杀向北京城!为了保卫毛主席,杀他个人仰马翻!”

列车缓缓开动,车上车下,紧握的双手依依难松……

我们学校的第一个红卫兵组织不久便也宣告成立了!

那一天学校里红旗飘扬,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气氛高涨而肃穆。

第一批加入红卫兵的,当然个个都是万无一失的“红五类”。红榜悬名。我的名字也在其上。

一个女同学站在台上,以嘹亮的声音宣读给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致敬电:“伟大的首都北京,不但是中国革命的心脏,而且是世界革命的心脏!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不但是中国人民心中的红太阳,而且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我们宣誓在毛主席的统帅下,与全世界的帝、修、反血战到底!只要毛主席一声令下,我们敢下五洋捉鳖,敢上九天擒龙!敢向全世界的帝、修、反发起最后的冲锋!砸烂巴黎、踏平纽约、解放伦敦、光复莫斯科!将克里姆林宫的红星夺取到北京来,悬挂在天安门城楼!将列宁的水晶棺夺取到北京来,安放在天安门广场!用我们的满腔热血,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没朗读完,话筒被其他学校前来祝贺的代表──一个剪短发的英姿飒爽的女学生夺了过去,指责说通篇充满了“革命输出”主义,必须重写!

组织会议的人怒斥:“你是什么出身?!”

“我叫乌云琪格!是在师范学院进修的蒙古族学员!”

“为什么姓乌云?姓就不是好姓!不管你是哪个民族,问你出身?!”

“农奴!”

她屹立在台上,使我想起了电影《保尔.柯察金》中,保尔的亲密女战友安娜屹立在台上的难忘镜头。

农──奴!

还有什么样的出身能比“农奴”更令人肃然起敬!

农──奴──啊!高贵无比的出身!

她如果说她是一位国王或总统的女儿,我们也不会那般敬慕地仰望着她!

农──奴──啊!红到绝顶的出身!嫉妒死人!

她在我心目中顿时变得高大起来。

全场为之一震,人人噤声。

“那么你的话完全证明你已背叛了你的阶级,我郑重宣布你为不受欢迎的人,请吧!”主持会议的同学义正词严地下了“逐客令”。

她轻轻放下话筒,昂首离去。

大家的情绪受到意外的挫伤,气氛不如先前那么热烈了。后来事实证明这个农奴的女儿也许是对的。因为洋洋万言的致敬电发往北京后,却始终没收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回电。也许毛主席他老人家不乐意我们将克里姆林宫的红星和列宁的水晶棺一并夺到北京来?也许毛主席他老人家认为发动一场世界革命的条件还不成熟?

幸而接下来授红卫兵袖标,良好的革命气氛又恢复了。

升国旗。奏《东方红》歌──没乐队,只好放录音,违心降低规格。

一个个万无一失的“红五类”在全校同学们的注视之下走上台,双手接过红袖标。

“梁晓声!”

坐在我身旁的王文琪推了我一下:“你!”

我心怀“鬼胎”,有些惴惴不安地上了台,双手刚欲接过红袖标,耳畔猛听一声喝:“嗨!你这个反动会道门信徒的狗崽子!”

一声怒喝,将我牢牢定在台上,伸出接红卫兵袖标的手,仿佛顿时冻僵了,欲收不能。

授袖标者,见我那样子,就将袖标套在我伸出的手臂上了。

“看啊,他是多么多么激动!他心中此刻肯定有千言万语要向毛主席表达!他却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红卫兵──这是我们‘红五类’至高无上的荣誉!也是‘红外围’们应该努力争取加入的保卫毛主席的组织!”

一个女同学富于感情色彩的、朗诵般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扬。

我这才意识到,并没谁对我怒喝,完全是我自己幻听到了那句使我惊心动魄的话。

苍天可怜我,幸而是幻听!

我真的万分激动起来了!

我激动到了必须有所表达的程度,但那又是不能直接表达的一种激动。

我转过身,惊魂甫定,颤抖着双唇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台上台下,跟我喊成一片。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万岁!”

扩音器里不失时机地飘荡出了那个女同学的歌声:

抬头仰望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台上台下,跟她唱成一片。

主持授红卫兵袖标仪式的同学,一边唱,一边走到我身旁,用他戴红卫兵袖标的手,紧紧握住了我戴红卫兵袖标的手,共同举起了我们的手。

于是又一阵掌声,一阵口号:

“红卫兵万岁!”

“红卫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状况,那气氛,将军授衔,也未必能达到那么一种情绪的高潮!

我仿佛一个小戏子,生怕一下了台,就失掉红卫兵袖标带给我的八面威风,万分自豪。

红卫兵袖标,简直是光宗耀祖的“铁十字”!

而这对于我又是随时随地都可能失掉的。一旦失掉了,也就意味着我将同时失掉充当一名“红外围”的资格,一扫帚被扫到“黑七类”一堆去。也许永远。也许牵连到我的儿子和孙子们。

这想一想都够使人万念俱灰痛不欲生的。

我又激动又害怕。

我相信,如果当时中国也像中世纪的西方国家一样,花一笔大钱便可买到一个贵族称号,准有无数人宁肯倾家荡产,甚至卖儿卖女,无儿无女便卖自己的鲜血自己的眼睛,也要买一个红色出身。

一个贫农的出身该值多少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