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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奴的出身该和买一个公爵什么的贵族称号等价吧?

而教授、学者、作家、艺术家之类的家庭出身或社会身份,准扔满大街,被千千万万的人踢来踢去没谁捡。

中国经济学家本就不多,掰着一只手的手指头数起来都绰绰有余的几个,全被打倒了。就没谁从经济学的角度向新组阁的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提建议──颁布家庭出身和家庭历史买卖特别法,定出一个贫农或一个工人阶级的出身多少多少钱,一个五代或八代以上的纯正的无产阶级的家庭历史多少多少钱,有公价的,有议价的,可一次性付款,也可分期付款。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表现好的,可奖赏优待券。那是多么的好呢?一面实行买卖,一面继续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划出“反动的”、“资产阶级的”一大“撮”,岂不“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吗?国库得以源源充实,“革命”就无后顾之忧。那是多么的理想呢?

我竟不知自己是如何下了台,如何走回到王文琪身边的。

我刚坐下,他就说:“从此你可以趾高气扬了!”

我看他一眼,见他满脸羡慕,甚至可以说满脸嫉妒。他是团组织委员,我的入团介绍人,如今政治地位屈尊我下,我完全理解他的嫉妒。但这是无可奈之何的事──他的爷爷解放前做过几年小买卖。据说在讨论他可不可以加入红卫兵的时候,一个头头认为:解放前中国的劳苦大众,是不可能到大买卖家买东西的,只能到小买卖家买东西。他的爷爷无疑直接剥削过中国的劳苦大众。这种分析不无道理。但鉴于他本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表现还算积极,平素人缘也不错,和头头们都有点交情,所以对他大大开恩,没干脆将他划入“另册”,保留他在“红外围”的次红的行列。

我对他说:“‘红外围’也是红嘛,努力争取吧,总有一天你也会加入红卫兵组织的!”

他做我的入团介绍人的时候,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红卫兵袖标剩余了十多个,头头们在台上凑一起唧咕了几分钟,宣布要当场批准十多个人加入红卫兵组织。

台下顿时肃静极了。

所有的“红外围”们,都翘首望着台上,侧耳聆听。将被当场批准的红卫兵,自然是产生于他们之中的。

他们谁不希望这种幸运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根本不关“黑七类”的事,但他们的表情也都变得异常起来。有的似乎存在什么非分之想,有的神态更加冷漠。

台上宣布一个名字之后,头头们领先鼓掌。于是台下的红卫兵们跟着鼓掌。

“红外围”们却没有一个鼓掌的。他们都凝神敛气,一个个悬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没情绪鼓掌。意外地被批准为红卫兵的,自是一番惊喜,一番激动,有的竟淌出眼泪,像我一样在台上高呼:“毛主席万岁!”“誓死保卫毛主席!”下了台“春风得意马蹄疾”,迳直走到红卫兵们坐的行列中。于是就引得那些“红外围”们向他们齐刷刷投去和王文琪看着我走下台时一样的目光。不过比王文琪的目光羡慕更少,嫉妒更多。

四百多“黑七类”在操场上坐成方阵。“红五类”方阵的左边、“黑七类”方阵的右边是“红外围”。阶级阵营分明。

“黑七类”不呼口号。“毛主席万岁!”这类口号也不呼。因为有一次他们跟着呼这类口号时,“红五类”怒斥他们:“你们也配呼这样的口号吗?!难道毛主席是你们心中的红太阳吗?!”从此他们就不敢跟着呼这一类口号了。但“打倒”、“油炸”、“火烧”、“炮轰”之类的口号,他们是必呼的,且要呼得比“红五类”、“红外围”们更其响亮!这是有原因的:一次开批斗会,台上领呼:“打倒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打倒地主的狗崽子!”“黑七类”们接受教训,都不呼。引得“红五类”、“红外围”们怒不可遏,纷纷咒骂他们:

“你们狗胆包天,为什么不呼口号?”

“革命的口号使你们内心难过了吧?!”

“呼打倒你们自己阶级的口号,你们不舒服吧?!”

“我们呼一遍,你们必须呼三遍!”

接受了正反两次教训,他们才懂得该呼什么,不该呼什么。

后来我们学校的红卫兵组织由一个分裂成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了,单单对他们呼口号方面的要求也就各立规定。有的红卫兵组织认为他们没资格也不配呼:“毛主席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一类的口号,有的红卫兵组织恰恰认为他们尤其应高呼这类口号,以表明他们在毛主席像前是罪过深重的。还为此争议展开全校大辩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底也没辩出个孰是孰非。害苦了“黑七类”。他们参加什么会之前,得问个清楚明白,是哪一红卫兵组织召开的?否则,恰恰是要求他们必呼口号的红卫兵组织召开的,他们中谁如果不举臂高呼,便没好果子吃。反过来呢,恰恰是要他们闭上他们的“狗嘴”的红卫兵组织召开的,他们举臂高呼,被视为公开对抗,也是没好果子吃的。一个红卫兵,一般只参加本组织召开的什么会。一个“红外围”,一般只参加想要加入的那个红卫兵组织召开的什么会,一个“黑七类”,却是哪一个红卫兵组织召开的会都得参加的。不参加,则意味着他们蔑视那一个红卫兵组织,一个“黑七类”若蔑视一个红卫兵组织,几乎同奴隶社会中一个奴隶蔑视一个奴隶主的罪一样大。若两个红卫兵组织同时开会,预先便要经过一番协商,将“黑七类”们分成两“小撮”,数量上或半对半,或三分之二对三分之一(以红卫兵组织的大小为分配原则),“各事其主”,遵旨听命。在各类会上,他们不是作为一些具体人而存在,是作为与无产阶级相对立的阶级的象征而存在。少了他们的存在,只一些红卫兵和“红外围”们在一起开会、喊口号,游行,怪单调怪乏味儿的。

那一天据说“黑七类”全到齐,一个不少。连请病假的也没有。四百多“黑七类”坐成的阵容,在红卫兵和“红外围”们坐成的阵容所时时掀起的激动、兴奋、呼喊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死气沉沉。

最初,当这种“阶级”阵容刚刚划分出来,“红五类”和“红外围”们并不习惯,心理上也都觉得很别扭。本是同班、同座、一个学习小组、原先上学放学结伴而行的同学,甚至在小学就是同学,忽然有一天被“阶级”划分在两个对立的阵营里,就好比象棋,红黑本装在一起,是一盘的,却被分开来装在两个袋子或盒子里了,只有“你死我活”的时候才摆在“政治”的棋盘上,隔著“楚河、汉界”。对于中学生们来说,总不是他们乐意的事。

第一天,一个“红五类”还肯和一个被划入“另册”的同学同路回家,但话题则比以往少多了。彼此都谨慎地避开与“政治”二字有关的人和事。第二天,双方都受着某种心理的支配,借故不再同路了,第三天,在学校见了面,也许还打招呼说话。已少了平日的亲近。第四天,明明互相看见了,也侧转脸装作没看见。第五天、第六天,似乎陌生了。第七天、第八天,就都明确地意识到,过去的关系不复存在,如今是“红与黑”的关系了。以后,“红五类”、“红外围”们,接受种种阐述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最高和最新的指示的启迪,便由不习惯而习惯,由别扭而理所当然了,再以后,就像家狗和野狗碰到一起一样了。

尤其那些容貌姣好的,伶俐的,受众多老师喜欢的,家庭生活条件优越的(非常遗憾,但凡这样的家庭,大抵不够红。不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便是不同等级的“走资派”),本人气质又很高傲的女生(也挺遗憾,她们的气质大抵都多少有点高傲),和那些一向被老师们、同学们视为学习尖子的男生(尖子本身便是罪过),一旦划入“另册”,是挺让“红五类”、“红外围”们解恨的。越苦的家庭历史和越穷的家庭生活现状越成为无上的光荣,那么必然导致普遍的对较优越(其实也只是较优越而已)的物质生活水平的极端仇视。这种仇视进而导致类乎阶级报复的心理。这种心理进而导致冷酷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