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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犹豫着。

我说:“少于十五元我是绝不卖的!谁在‘大串联’中不想带回几件有重要纪念意义的东西呢?我是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才肯……”我真羞于说出那个“卖”字来,便又坦率又巧妙地这么说下去:“白白送给你吧,我舍不得。我不过是象征性地与你交换,你也应该理解我的心情……”

他仍犹豫着。

我见他犹豫不决,惟恐“交换”不成,便从草垫子下摸出那块矿石,往背心上一压,用不惜血本大牺牲的语气说:“十五元,两件难得的纪念品都归你!”

他终于开口了,只吐出一个字:“好!”

我用背心包起矿石,往他腿上慷慨地一放。同时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也立刻从兜里掏出钱包来。他钱包里的钱真不少,不是拾元一张的,就是五元一张的。厚厚的一叠,大概有一百多元。我们全家两个月的生活费才一百元。能带这么多钱进行“大串联”,令人羡慕啊!都说上海人“抠门儿”,我算信了!他有这么多钱,刚才却只想掏五元!早知他是个“百元富翁”,我就狠敲他一笔了!我有些后悔莫及。我若有经验,沉着点,兴许完全没必要再加上那块矿石。或者矿石另议价钱,五元八元的准也能“交换”出手。

他给了我一张拾元的票,一张伍元的票后,又问:“你还有什么有纪念性的东西吗?”

我说:“没啦。就这两件,你也可以向许多人大大炫耀了!”

他高兴地笑了,拿走我的背心和矿石,回到他的睡处,放入他的小皮箱,上了锁。

看门的老头来通告大家:无论谁,只能在此住三天了。三天内必须离开,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检阅过我们了。这里即将开始接待下一批进京的红卫兵。

我还他大衣。

他说让我继续穿着盖着,走时还他。

那老头是我在“大串联”中遇到的第一个大好人。如今我也是一个北京人了,无数次路过地质博物馆那条胡同。每次路过,都会想起他。他肯定早已退休了。也许已经去世了。

第十六章 离开四川

第二天,我挤上了开往成都的列车。

我学习那个沈阳女红卫兵的“先进经验”,一上了火车,就一头钻入座位底下。我原以为这是一“绝招”,没想到如是者并非我一人。座位底下另是“一重世界”,甘为“人下人”的还真不少。并且预先早有所准备,带了水和干粮。红卫兵四海之内皆兄弟。感谢他们的关怀和爱护,我饿了分给我干粮。我渴了施给我水。一路总算没太饿着,也没太渴着。也不敢吃得太饱,喝得太足──怕不断上厕所。在座位底下互相交谈,没话可谈时就睡。

三天四夜后,顺利到达成都,虽然比正常运行时间长了三倍,但一路无凶无险,亦可谓之“顺利”。

出了成都火车站,第一个印象是恐怖──几十个红卫兵,正在车站对面往一堵墙上贴大字报,大字报是用红墨水写的,龙飞蛇舞,洋洋洒洒万余言,十几张,贴满了那堵墙。没心思上前去详看内容,只瞥见了“蓉城惨案”一行标题。贴在墙上的三分之一是无字白纸,不知留待何用,远远地站住看究竟。

只见一个红卫兵,手持一把笤帚,其柄两米多长,笤帚头正在桶里翻来覆去地蘸着,像一位大书法家正在润笔。

另一个红卫兵,将半盆糨糊倒入桶内,用棍子猛搅一阵。那持笤帚的,终于要大显身手了,拉开架势,似乎还运足了丹田之气,以帚作笔,高高举将起来,刷刷刷,果然身手不凡,确乎弄墨“骚客”,反撇倒书,正横斜挑,一笔写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字──血!

写罢弃帚,退后几步,拭手自赏。

他的一个伙伴,提起那桶,如往墙上泼水救火般,尽力一拨,满墙顿时“鲜血淋漓”。搅和了糨糊的红墨水,黏黏糊糊,嘀嘀嗒嗒往下淌。桶也不要了,盆也不要了,笤帚也不要了,他们扬长而去,见者避之惟恐不及。

我被惊呆在那里,觉得“天府之国”,似乎处处充满杀机,潜伏着祸及生命的凶兆。

召回胆魂,稳定了心神,茫茫然又往前走。暗想:老子也是顶天立地一个红卫兵,怕个鸟血字怎的!

忽然许多人朝一个方向跑去。闻说那里造反派要当众惩办一个“女匪首”。我便联想到在读过的一些书中,国民党称共产党“共匪”,称女共产党“女匪”,进而联想到“双枪老太婆”,联想到“黄英姑”。莫非四川出了一批武装反革命,为首的又是个女性?

心中好生狐疑,不免要打听个明白。不敢问男人,觉着当地的男人们看上去都有点凶。便问一个卖烤地瓜的年轻媳妇。媳妇虽年轻,在这年月不造反,卖地瓜,足见是个“良家妇女”,不属“孙二娘”或“顾大嫂”一类。为讨她几分好,先买了她一个地瓜吃着,然后才搭讪地问。

她告诉我,成都有一派群众组织,被对立派宣布为“匪派”,扬言要“剿尽灭绝”。

她善良地劝告我:“小兄弟,千万莫多管闲事!成都兵荒马乱的,你小小年纪,此地可不便久留啊!”

我谢过她的善良劝告,吃着地瓜走开。本想不看那当众惩办“女匪”的热闹,却按捺不下强烈的好奇心,身不由己地还是跟在众多的人们后边去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被造反派们五花大绑地押着。一个造反派当众宣读她的罪状,特务、大破鞋、以色相拉拢腐蚀真正的革命左派领袖、挑动群众斗群众、散布反中央“文革”的言论──总之是十恶不赦,罄竹难书。

当街支着一口大锅,锅内是烧着的沥青。罪状宣读完毕,几个造反派就将她举起,抛入锅中。溅出了许多沥青。

人们站得远远地看。默默地看。

那女人在大锅中扭动着身躯,因被五花大绑,站不起来,像一条大鱼,头尾翘在锅沿外,身躯在沥青中煎着。顷刻“煎”得焦黑,却始终只是挣扎着,不停地扭动身躯,并不发出痛苦的或不屈的叫喊。以为她格外的坚强。听身旁的人议论才知道,是嘴里被塞满了棉花……

造反派们撤下她,拥上一辆卡车,卡车呼地开走了。

她仍在锅中挣扎,扭动。

忽然一个男人一手扯着一个女孩跑到那口锅前,想必是她的丈夫和两个女儿,丈夫哭,女孩也哭,都跑着哭。却不敢推倒那锅,或扶她从锅中出来。但眼见妻子、母亲在受罪,解救之心毕竟急迫。一个男人两个女孩就双手往锅外捧沥青。看他们那样子,沥青是很烫手的。

一个卖豆汁的中年汉子,远远地将一把铁勺扔过去。那男人就飞快地用铁勺往锅外泼沥青──

在所有我亲眼见过的刺激性的场面中,那是最残忍最无人性的一次。后来我听说过许多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可怕的事,比如内蒙古对所谓“内人党”的拷打逼供,比如某省的“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只要他们半票以上举手通过,就可将一个人“就地正法”──而且采取的是砍头的方式,谓之“节约闹革命”。据说当年一颗子弹三角七分钱。如今人民币贬值,肯定不止三角七分钱了吧?“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后来被证实是实有其事,受到了中央“文革”的制止。若细查当年中央“文革”首长们的讲话,会寻找到历史根据的。如果他们当年的讲话材料仍全部被保存无遗的话。又比如将重铅块用细铁丝吊在女人的奶头上──用电影照明灯的强光照射人眼,使人眼花在什么也看不清的情况下遭受毒打──北京电影制片厂的著名编剧家海默就是如此死去的……但毕竟都是耳闻,而非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