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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亲眼目睹,我是真的毛骨悚然,魂飞魄散了。

忽然又开来一辆卡车。车上跳下另一派人──“匪派”的人们。他们从沥青锅中救出了他们的“战友”,当众替她恢复了名誉,宣告她是他们的“钢铁战士”,是当代的“江姐”,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的榜样……

接着高呼一阵口号: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要用血来还!”

“头可断,血可流,誓死不屈服!”

“只要生命在,忠于毛主席的红心永不变!”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喊了一阵口号,撒了一阵传单,他们将他们的“钢铁战士”扶上车,悲壮地唱着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中的《就义歌》:

带镣长街行, 告别众乡亲, 砍头不要紧, 只要主义真, 杀了我一个, 自有后来人……

卡车缓缓地行驶,歌声久久地回荡……

下午,我在成都气象学校住下了。于今,已记不清是怎么住到那里去的了。

那一天白天很阴。傍晚开始下雨。潇潇细雨,似无晴期。

“秋风秋雨愁煞人。”

住的是教室。水泥地上有草。草上有席。地是潮的。草是潮的。席是潮的。一人一床棉絮。棉絮也是潮的。不知被多少人盖过了,已蹬扯得没个形状,乱糟糟的一团。教室明明有窗,临街的墙壁和屋顶之间,露着一尺天,不知何缘何故。

虽然到了南方,夜间照样很冷。缩头缩脚,全身钻在棉团里续窝,像一只耗子。那教室里悬的不是日光灯,而是灯泡。那一夜,那教室里只有我和一个来自宝鸡的中学红卫兵。他也冷得睡不着,从棉团中扯出我,让我用肩托着他,帮他降下灯泡。我便遵命。电线挺长挺长,用绳扎着。降下来后,离地面半米高。二百度的,散发着一环热。他将他的草和席移近我,灯泡吊在我俩之间,我们都觉着暖和了些。他告诉我,明天人民南路广场要召开斗争李井泉、李大章的万人大会。我问他李井泉是谁?李大章又是谁,他显出讥笑我所知太少的样子,说一个是西南最大的“走资派”,一个是四川最大的“走资派”,邀我同去参加万人大会。我不感兴趣,又不愿扫他的兴,嗯嗯啊啊地答应着,迷迷糊糊地睡了。

我是被他弄醒的。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了,他将两个用传单包着的馒头放在我的席子上,催我快吃,吃完和他一块去人民南路广场。我见外面仍下雨,不愿去,但昨晚已答应了,况且人家先起来,给我带回了早饭,也没个什么理由推脱。匆匆地吃下那两个馒头,下楼去洗了脸,在他的带领下向广场出发。我们到时,广场已坐满了人。大部分是工人和农民。当年,批斗“走资派”是工农兵学商各行各业的首要“革命任务”。工人不参加扣工资(“金钱挂帅”、“物质刺激”早已批臭,没奖金,劳动模范只发奖状。故无奖金可扣。对于工人阶级,扣工资是挺要命的事,故他们不敢不去);农民不参加扣工分,虽然是二季稻待收季节,他们也得去。没专车接他们。他们是起五更早,三四十里五六十里远徒步赶进城的。他们到得最早,大多数坐在批斗台最前边,耐心地等待批斗大会开始。他们显得比工人阶级更有纪律性。因为他们不是文化大革命的“领导阶级”,而是“依靠对象”,是配角。所以他们的纪律性体现着他们传统的良好修养,不喧宾夺主。

大学红卫兵是这次万人批斗大会事前的决策者,现场的组织者。在这种气氛庄严而情形恢宏的时候,往往就轮不到初中和高中红卫兵们表现自己了。东西南北中,各地全一样。中学红卫兵,只有得到大学红卫兵的“恩准”,才配有机会有资格也“沾光”表现表现自己。比如推选一两个头儿荣幸地和大学红卫兵领袖们共坐台上,争取一两个上台读批判稿的代表权,喊口号助威……

我和那个来自宝鸡的红卫兵坐得离台很远。看不清台上人的面目,也就无从知道那一天台上有没有荣幸地坐着中学红卫兵。

令我惊奇的是,在四川和成都各大学的宣传车中,竟发现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红色造反团的宣传车!早就听说他们的口号是──哪里有“走资派”,哪里有我红色造反团!哪里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最险恶,哪里有我战士以一当十,冲锋陷阵!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宣传车会出现在成都,几千里啊!

我指着车对那个宝鸡红卫兵说:“看,我们哈军工的宣传车!”不无自豪感。

不料他回答:“我在宝鸡早见过了,就是这一辆!”

我不信。他却说出了这辆车的牌号。

我认为他信口胡扯。

他便非拽我去看。被他拽到那辆车前,见牌号果如他说的一样。不由人不信他们当真是以一当十、冲锋陷阵的勇猛闯将。我心里暗暗对他们佩服极了。为自己晚出生了几年好不自卑!大学红卫兵才算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叱吒风云的一代“风流人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将来文化大革命史上的丰功伟业,可能尽被他们占去了!“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他们!他们!!他们!!!而不是我们,我们,我们!我们中学红卫兵,不过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儿童团!用句俗话讲──“催巴儿”!

我本来就是勉强被那个宝鸡小子拉来的,这种思想更使我参加这一次万人批斗大会的情绪低落十分。我幻想着,若我也是一位大学红卫兵领袖,此刻坐在批斗台上,一呼百应,千应,万应!什么李大章、李井泉的,乃至比他们地位更高,功劳更显赫的什么什么人物,都在我面前低下头,弯下腰,口称“有罪,有罪”,“该死,该死”,那是何等的威仪?怎样的一种自我感觉?有机会自我表现这么一次,也就不枉为人一世了!

我正兀自在那里想入非非地发呆发痴,猛听批斗台上三声礼炮震天价响。响过,《造反有理歌》续音而起: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 千头万绪,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一个身材很高很瘦的红卫兵,走到台前,上下挥舞长臂,指挥台下万众跟着广播器唱(当年没有录音机,广播器播出的是唱片)。

于是工人也唱。农民也唱。四川口音唱这首歌,尤其是坐在台前的四川农民唱这首歌,咬字不准,腔调不正。“克”听来似乎是“K ”,“绪”听来似乎是“具”,“造反有理”听来似乎是“炒饭有米”。从头至尾,如唱花鼓。少了理直气壮的战斗性,多了地方曲艺的韵味儿。

全体唱毕,主持者宣布批斗大会开始。

他说道:“三声礼炮,代表红卫兵已经诞生了三个月。我们就是要在庆贺红卫兵诞生的礼炮声中,在‘造反有理’的凯歌声中,展开对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猛烈进攻,摧枯拉朽,绝不留情!将李大章、李井泉等押上台来!”

于是在一个女大学红卫兵尖锐的“打倒”口号声中,但见一行五六人,个个头戴高高的纸帽,胸挂大大的牌子,接受宣判的罪犯似的被押上了台。离得太远,我想站起看清,究竟哪两个牌子写著“李大章”和“李井泉”,那个来自宝鸡的红卫兵使劲扯了我的衣角一下,低声说:“安分坐着,别惹麻烦!”我左右瞥了瞥四周维持秩序的红卫兵纠察队,没敢往起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