Выбрать главу

“李大章!跪下!”

“李井泉!跪下!”

严厉的怒喝声刚落,五六个被批斗者中有两个人跪下了。

我以为他们便是李大章、李井泉了。

却不是。因为台上仍在怒喝:

“李大章!跪下!”

“李井泉!跪下!”

“我没有罪,我不跪。”站着的三个被批斗者中,有一个大声说。不知是李大章还是李井泉。

“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绝无好下场!”

“反动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于是那个女大学红卫兵尖锐的嗓音又带头喊了一串“打倒”。

三个站着的“走资派”,还是没有一个再跪下。不过都低着头,都弯着腰,居然胆敢不跪,尽管已弯下了腰,已低下头,也算得上是三条“好汉”了。少年人总是佩服“好汉”的,我竟暗暗有点佩服他们了。佩服之余,不无恻隐。

听说首都红卫兵在江青的怂恿下批斗陈毅时,那元帅既不弯腰,也不低头,还要椅子坐,还领批斗他的红卫兵学习《毛主席语录》,说:“下面请小将们翻到语录第二百七十一页,毛主席教导你们──‘陈毅是个好同志!’”

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编汇的最早的《毛主席语录》,只有二百七十页。

红卫兵认为他在要笑他们,要问他编造一条毛主席语录的大罪。

他却不动声色:“毛主席是说过这句话的嘛。朱老总知道,周总理也知道。你们从今以后,应该牢记这条语录,并且要把它编到《毛主席语录》中去。”

红卫兵当然不相信,但这位元帅正气凛然,却也无人敢动他一根毫毛。

他还说:“如果你们不相信,你们可以把毛主席、朱老总和周总理都请得来嘛!我陈毅和毛主席当面对证!毛主席说我撒谎,你们可以将我打翻在地,踏上千万只脚嘛!”

元帅的威仪,一些儿也不丧失。外交部长的风度,令人敬而畏之。俨然仍是答外国记者问时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全权代表。所以,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在红卫兵中,也传为佳话,誉为美谈。

这是当年“威武不能屈”的一例。

还有一例,则可算“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符合毛主席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避其实力,保存自己的军事思想。主角不是元帅和“老总”,是相声大师侯宝林。

斗他时,他也不肯戴高帽,鞠躬九十度,连连说:“我有,我有,不敢劳小将们亲自动手!”遂从怀中取出一顶自备纸帽,仅半尺高。自己戴在头上。

红卫兵不依,说他是曲艺界最大的反动权威,应戴最高的纸帽。

他又鞠躬九十度,连连说:“别急,别急,急中有错。毛主席教导我们,马克思主义者看问题,不但要看到部分,而且要看到全体,你们看!”

自己用手一拉,那纸帽居然被拉成一米多高。“反动曲艺权威侯宝林”几个字随拉随现。字一个比一个小,如塔倒竖,与帽形构成黑白分明,锐钝相反之图案。

他还恭恭敬敬,虔虔诚诚地向红卫兵解释:“反动是我的罪行,所以要写得最大最大,写得醒目。我侯宝林在小将们面前,是个渺小的人物,所以我的姓名要写得最小最小,写得歪歪倒倒,表明已被小将们批斗得前仰后合,再批斗几次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的意思……”

他巧舌如簧,话说得天衣无缝。红卫兵听了洋洋自得飘飘然,他免遭许多皮肉之苦。革命群众瞧着他在台上那模那样,没有不想笑的,根本严肃不起来。批斗会只好“假戏真做”,或曰:“真戏假做”,草草走个过场拉倒。

而那李大章和李井泉,一个不是陈毅,一个不是侯宝林,不能使红卫兵们敬畏,也不能使红卫兵们开心,却倔强得很,岂不是自讨苦吃吗?

我不唯对他们有些恻隐,甚而有些替他们暗暗着急了。

果不出我所料,几个红卫兵跳上台,从腰间解下皮带,开始抽他们。

他们站在那里挨着。不躲。还不跪。

农民们某些时候毕竟是慈悲的,某些时候。不是所有的农民所有的时候都是慈悲的。至于他们什么时候表现出慈悲,没个规律。

反正那一天坐在台前的一些农民是大发慈悲了。

他们举起黢黑的手臂高呼:

“要文斗,不要武斗!”

“要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

“坚决捍卫《十六条》!”

于是台上一个男红卫兵,用孙敬修老爷爷那种语调,不慌不忙地说:“贫下中农同志们,下面,我给大家讲个寓言──《农夫和蛇的故事》……”

台下农民们吼成一片:

“我们不听故事!”

“我们起五更爬半夜不是来听故事的!”

“我们就是不许你们违反《十六条》!”

台上那个男红卫兵充耳不闻,一味儿只管讲下去:“从前,有个农夫,在冬天看见一条蛇冻僵着。他很可怜它,就将它捡起来,放入怀中。那蛇受了温暖,苏醒了,就在农夫的胸口狠狠咬了一口。农夫中了蛇毒,临死的时候,后悔地说:‘我可怜恶的东西,真是自作自受啊。’”

那些农民们虽然大抵没有什么文化,但这个古老的寓言毕竟不像如今备受修养高雅的文化人所欣赏的现代派小说那么深奥,他们听懂了这个寓言是讽刺他们的。

也许那个红卫兵的本意并不是想借寓言来讽刺他们,仅仅是想对他们进行一番阶级斗争的启蒙教育而已。

但农民们愤怒了。农民们一旦愤怒,也是挺可怕的。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曾详尽地描述了他们一旦愤怒起来的“可怕”情形。湖南的农民,四川的农民,都是中国的农民。其愤怒无甚区别。何况“造反”是他们当年最拿手的。红卫兵们的许多“造反”方式还是学的他们当年那套呢!

他们纷纷跃上台去,揪住那个“启蒙家”狠揍。

他的战友们当然不能眼见他挨揍,袖手旁观。

于是反击。于是台上公演了一幕“武戏”。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那个尖锐的女红卫兵的声音在叫喊。喊声通过广播器传送四方。

更多的农民愤怒了!

更多的农民跃上台去!

他们掀翻了桌子,踢倒了椅子,几个揪住一个红卫兵加以教训。

跪着的两个“走资派”,在双方混战中滚到了台下。

李大章和李井泉大声疾呼:

“红卫兵小将们,贫下中农同志们,不要武斗!”

“你们要打,都请打我们!”

没人理他们。

台下的农民为台上的农民呐喊助威:

“贫下中农教训红卫兵有理!”

“让他们回答!谁是虎豹?谁是熊罴?谁是苍蝇?”

“不回答往死里揍!”

“领导阶级”们见贫下中农和红卫兵冲突起来了,茫然不知所措。一方是“小将”,一方是“同盟军”,支援哪一方,进攻哪一方,都将犯立场性的错误。也不知是哪一个工人起的头,他们反覆唱这样一首毛主席语录歌:

我们应当相信群众, 我们应当相信党, 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 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 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