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看到了刘文彩命“狗腿子”淹死农民小孩的那口井。
亲眼看到了刘文彩迫害农民的种种刑具。将农民的口鼻封住,用气筒从肛门往肚子里打气,直至肠胃在腹中胀破而死!这种惨绝人寰的杀人方式,当时千真万确激起了我内心强烈无比的阶级仇恨。
一方面是血和泪,另一方面是穷奢极欲。刘文彩要是仍活着,我会和那些参观者一起,将他用乱石砸成肉酱的。
这次参观,是我在“大串联”中唯一不后悔的一件事。使十七岁的我,懂得了“解放”对全中国人民意味着什么。
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中国革命,毕竟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伟大革命!这一点,在今天,仍是我不能放弃的观点。永不放弃。
但是,那一次自觉接受的“忆苦”教育,却在我的思想中起到了另一种作用。是对另一种开始渐渐产生动摇和怀疑的思想的强化。产生了另一种自觉。
“这一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否则,中国将会变颜色,倒退回资本主义去,将千百万人头落地……”
毛主席是这么说的。
我一边参观,一边不由得想到了毛主席的这一教导。所有那些参观者,可能当时都不由得想到了毛主席这一教导吧?我暗暗反省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种种不够积极的表现,觉得自己太有负于文化大革命的历史使命,忏悔竟使我心里很难过。恨不得当即对什么人发个重誓,保证今后积极地充满热忱地投身于文化大革命,心内才会轻松些。
农民们在附近摆了许多吃食担子,卖茶蛋,卖糍粑,卖“醪糟”,卖汤圆。我又饥又渴,就去吃,要了几块糍粑,要了两碗“醪糟”──请过鲍红卫一次,觉得那东西很好吃,掏钱时,才发现衣兜儿空了,一分没有。记得昨天晚上,还点过一次的,在北京与那个上海红卫兵“交换”时的十五元钱没花,加上原先剩的两元多,一共是十七元多,全丢了!在哪儿丢的呢?今天在长途汽车上丢的?不太可能,钱是装在内衣兜的,内衣兜仍扣着!车上人挤人,再高明的扒手,也不可能将手从我领口伸入衣内,偷去了我的钱还将内衣扣给我扣上呀!再说,我也根本不像兜里揣着不少钱,很惹扒手注意的人呀!并且,在“大串联”中偷一个红卫兵的钱,未免太胆大包天了!是一般的扒手敢想而不敢为的。
但钱毕竟是没有了!无奈只好对卖主赔以尴尬的笑脸,好言奉退。有碗“醪糟”,我已端起喝了两口。卖主当然不满,嘟嘟哝哝。
我也觉着自己理亏,从头上摘下蓝卡叽布的单帽,羞红了脸问可否顶钱?
卖主翻了我一眼,说:“你都喝了,我不干又能怎么样你?”
我匆匆吃掉那碗“醪糟”,舍了帽子,狼狈而去。
心中十分怨恨鲍红卫,不是他百般动员我来接受这次“忆苦”教育,哪会丢了钱,致使身上一文不名呢?
无心继续接受“忆苦”教育,垂头丧气地上了一辆往城里返的车。一肚子霉气怨气,准备见了鲍红卫发泄。
回到住处,却不见鲍红卫。他到哪去了呢?独自闷坐至天黑,仍不见他归来。呆呆地注视着墙壁,发现他挂在墙上的手提包不在了。
猛然地想到,偷我钱的正是这个与我“相见恨晚”的鲍红卫吧?
噔噔噔跑下楼,到“接待处”一问,他已离开了。
再问他离开的时间,恍然大悟:原来他昨晚趁我熟睡之机,偷去了我的钱,今天一早就将我骗出去,瞅着我挤上了车,他便赶回来提了他的手提包溜之大吉!
好个狡猾的东西!给我留下几元也算讲点阶级感情呀!
我躲到一个房角痛哭了一场。
当夜我病了,发高烧,说胡话。三四天后,高烧才渐退。
那天早晨,我虽醒了,却闭着眼睛,听到有脚步轻微地走进了我住的那间教室。成都不是北京,来“大串联”的红卫兵不多。住在气象学校的更有限。自从那个鲍红卫离去后,那间教室里就只有我了,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进来的人走到我跟前,我才缓缓睁开眼睛:一个姑娘双手捧着一碗面条,蹲在我身边。短发,清瘦而文静的脸,戴着一副细框的近视眼镜,身穿一套洗得泛白了的蓝衣服,脚着一双扣襻旧布鞋,鞋尖包着黑皮革,没穿袜子。看样子她比我大三四岁。
我说:“大姐,这几天都是你照顾我吧?”忆起在高烧中我曾靠在一个人怀里,那人喂我药,喂我水,喂我饭。还用热毛巾替我擦过脸,擦过手。想必定是她了。
她听了我的话,垂下头,低声说:“别叫我大姐,我是‘走资派’的女儿。”
我听了她的话,一时怔怔地注视着她,竟再不知说什么好。
她说:“张口。”
我说:“我自己端着碗吃吧!”
她说:“碗挺烫的,还是我喂你吃好。”
我像个乖孩子似的,听话地张开了口。
她用筷子挑着面条,一口口喂我。将面条喂我吃完了,又搂着我的肩,使我靠在她怀里,仍替我端着碗,让我喝光了面汤。
之后,她扶我躺下,低头望着我问:“饱了吗?没饱我再给你到食堂去端一碗来。”
我说:“饱了!”
她问:“真的?”
我说:“真的。”
“你知道你发烧多少度?”
“我都烧糊涂了,哪能知道?”
“连续两天三十九度八啊!第三天才退了一度多。”
“大姐,我怎么谢你呢?”虽然她是走资派的女儿,我心中也不能不对她充满感激之情。
“你又叫我大姐!被他们听到了会批评你阶级感情不对头!”她说得很严肃。
我说:“我偏叫你大姐……”
她微微笑了一下,但那笑容很快便从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又说:“其实你也完全不必感谢我。要感谢,应该感谢他们,是他们吩咐我照顾你的。照顾不周,我罪加一等。”
我问:“他们是谁?”
她回答:“接待站的红卫兵们。”
我又问:“你有什么罪?”
她回答:“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是‘走资派’的女儿。我父亲原先是省政府的干部。”
她的声音很低,或者应该说很平静。并听不出有什么自感卑下的意味。也许她已习惯了是一个“走资派”的女儿吧?文化大革命中,某些“走资派”的儿女们,内心里是很刚强的。无论现实对他们或她们多么冷酷无情,他或她们都采取坚韧的态度生活下去。仿佛他或她们心中保存着一个不泯的信念,一个不死灭的希望。那信念那希望究竟是什么呢?要知道,按当年的情形看,他或她们可能“永世不得翻身”的呀!我难以理解他或她们。也对他或她们的坚韧怀着不敢流露丝毫的敬意。
她问我:“你十几岁?”
我说:“十七岁。”
她说:“你和我的弟弟同样年龄。”
我问:“你弟弟也是六六届初三吗?”
一道阴影从她那双忧郁的眼睛里掠过。她点了一下头,说:“我父亲跳楼自杀未成,他受了刺激,疯了。被我母亲送到乡下我外婆家去了。”
我后悔不该问她最后那句话。
她又说:“那么现在我去打盆热水来,给你好好洗次脸吧!”说罢,转身走了。她那神情告诉我,她认为自己已经跟我这个红卫兵交谈得过多了。
我说:“我一会儿起来自己洗!”
她站住了,扭回头,用温良的目光望着我说:“你的身体一定很虚弱,还是让我给你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