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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那你得让我叫你大姐!”

她默默地望了我片刻,嘴角浮现一丝苦笑,什么也没再说就走出去了。

一会儿,她端来了一盆热水,双膝跪在我跟前,替我洗脸,洗手。

“你的头发好久没洗了吧?”

“离开哈尔滨,只在北京洗过一次。”

“都有味儿啦!光洗脸不行,我也得给你好好洗次头。”

不管我乐意不乐意,又轻按下我的头,揉了我满头肥皂沫,给我洗起头来。

“瞧这盆水洗得多脏!还得换盆水再洗一遍!”她说着端起那盆水出去了。

她换了一盆热水回来,又替我洗了一遍头。

她用她自己的毛巾认认真真地替我擦干头发、脸和手,面对面地端详了我几秒钟,微笑了,说:“你这红卫兵可完全不像个初三的学生,像个十四五岁的大孩子!”

她端起这第二盆水往外走时,我问:“大姐,你还来看我吗?”

她转过身,又微笑了:“你如果还需要我伺候你,对他们讲一下,他们就会吩咐我再来的。”

我说:“我不是要你来伺候我。我太闷了,要你有空儿来陪我说说话。”

她说:“那可不行。他们不许我跟外地的红卫兵接触,更不许交谈。要不是你这几天病得厉害,他们也绝不会让我来伺候你的。何况我也难得有空儿,现在我马上就得去打扫厕所打扫院子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是深深的),有些匆忙地走了。

我孤独地呆坐了一会儿,觉得身上仍有些发寒,高烧分明还未彻底退去,又躺下了,裹紧棉被,无聊而出神地凝望窗外。

雨停了。天晴了。虽然已是北方秋末冬初的季节了,但成都的晴日,阳光还是和煦明媚的。

天气好转,使我的心情也似乎感到舒畅了一些。被鲍红卫偷走了钱,使我心上的那股无处发泄的急火,因从她那里获得的温良“伺候”抵消了一大半儿。

忽而想到父亲。他早该收到我的电报了。掐指一算,成都──乐山,两地不远,也该有封回电或回信了,再也躺不住,爬起来,晃晃悠悠地下了楼,只觉得双脚轻飘。经这一场高烧,我本不强壮的身体,竟变得弱不禁风。

传达室的信栏内,果然有封电报上写着我的名字。取在手,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看,电文只有三个字──“速返哈。”

我千里迢迢来到成都,就是一个目的,要看到父亲。要了解他的处境。没想到收了父亲这么一封回电!三个字的电文仿佛告诉了我许多父亲的恶况。父亲啊父亲,你怎么这样不理解你这个儿子的心情呢?我的心头像压上了一扇石磨,一边缓缓往回走,一边目光呆滞地注视着电报上的三个严厉而冷漠的字,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气象学校养了几十箱蜂。下雨那几天,不知放在何处。天晴了,搬了出来,一箱箱摆在路两旁。蜂们爬进爬出,也许是晒太阳,也许是忙什么正经事儿。

我已委屈和难过到了视物不见的地步,竟被一个蜂箱绊倒。那蜂箱上趴着密密的一层蜂,我压死了数以百计的小生命。

它们激怒了,嗡的一声飞起,对我大举进攻。十几箱蜂全被惹动了。也都嗡地一片片飞起,加入对我的“讨伐”。

我便奔逃。一时发蒙,寻不到个躲处,找不到个藏处。兜着圈子跑而已。它们穷追不舍。奔逃之中,后脖梗已是被螫了。

“快伏下!快伏下别动!”

有人对我大声喊──是那个“伺候”我的“走资派”的女儿。

我没伏下,却往她那里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在这危难关头,她定会解救我,化险为夷。

她也扔下扫把,朝我跑来。我们刚跑到一起,她便撩起衣襟,罩住我的头,将我的头严密地包裹在她怀里了。

“别动!”她命令着,将我的双手也放入了她怀里。

“嗡嗡”之声在我们头顶和身体四周盘绕。

声音渐小,我以为蜂们撤退了,刚动一下,又听她说:“叫你别动还动!它们都落在我们身上呢!不过你别怕,它们就会飞走的。”更严地用衣襟包裹我的头。

我的脸偎在她胸脯上。一动不敢动,就像个在母亲怀中吃着奶睡着了的孩子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放下了衣襟,轻轻推开了我。

我感激地抬起头,见她脸色绯红,默默地扣着她的衣扣。

她扣好衣扣,抻了抻衣襟,说:“你没事儿招惹蜜蜂干什么?”

我说:“我根本没招惹它们。”

她说:“你没招惹它们,它们无缘无故蜇你?”说完将双手交替放在嘴上吮。她的双手被螫得红肿了好几处。

我哇地哭出了声。

“你看,说你是个大孩子,你就是个大孩子!我也没训斥你呀!”她笑了起来。

我说:“我父亲不许我去看他。可我都离他不远了,不见他一面不死心啊!”一手难为情地抹泪,一手将电报递给她看。

她接过电报,看了一眼,问:“你父亲在乐山工作?”

我点头。

又问:“你到四川来,其实是想见你父亲一面?”

我又点头。

“你很爱他是不?”

“嗯。”

“你也不愿让他替你担心吧?”

“嗯。”

“那你就该听你父亲的话,尽快回哈尔滨去,不要独自一人全国各地‘串联’啦!你跟谁‘串联’呀?谁又跟你‘串联’呀?”

我执拗地说:“反正我见不上我父亲一面,绝不离开成都!”

她说:“乐山武斗搞得很凶啊,已经死了很多人,隔几天就发生一起流血事件,你父亲不许你去是对的!”

我虽然不吭声了,可是心里并没有被她彻底说服。她也从我的样子看出了这一点,左右瞧瞧,见无人注意我们,又说:“你在这等会儿,我去取样东西给你看!”又左右瞧瞧,急急地去了。

我不知她要取样什么东西给我看,顺从地站在那里等着。

等了十几分钟才见她回来,却两手空空。她先从地上捡起扫把,边扫边向我走。走到我身旁时,才从兜里掏出叠折了多重,不易被人看见的纸迅速交给我,说:“拿到你的住处再看。若有人问,千万别告诉他们是我给你的!”说完,自顾向前扫去。

我望着她,一片狐疑。

我回到我住的教室里,插了门,靠墙坐下,展开那些纸一页页看──全是传单,小报。用钢笔匆匆划出的内容,“报告”了近日内发生在乐山的几起武斗事件的“真相”,并配有伤亡者的现场照片,令人看了触目惊心。钢笔迹还未干。

鲍红卫也对我讲过一些乐山的武斗情况:

有一个开卡车的司机,行驶在途中,被一批造反派拦截住,全体爬上车,迫令那司机送他们去袭击对立派的总部。那司机恰恰就是他们的对立派“死心塌地”的“战士”,他不动声色,却学习了电影《列宁在十月》中那个英勇的司机的榜样,不过不是将“敌人”截往相反方向,用刺刀扎轮胎,而是直接将卡车开下了山谷,与一卡车“敌人”同归于尽了……

还有一派炸毁了两座什么巨型水罐──大概是发电厂的。热水如山洪骤发,卷走了几顶工人临时住的帐篷,将帐篷里的工人们掩没在热水汪洋中……

更有甚者,缴了“军管”部队的武器,组成“红色游击队”,要开展游击战争,上山建立革命根据地……

我以为鲍红卫道听涂说,是在向我卖弄他见闻广,听时并不信。那些传单和小报证实了他的话。几年后我的父亲也向我证实,那些事件确曾发生过。电报也不是父亲回的。他根本没收到我拍给他的电报。是他的一位好心的工友替他给我回了一封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