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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那些传单和小报,我心乱如麻。万一我去了乐山,仍见不到父亲,说不定真有可能横死暴毙,白送一条小命。晚上,她又来瞧我,问:“看过那些传单和小报了?”

我说:“看过了。”

她问:“还非要去乐山不可吗?”

我说:“有点不敢去了。”

她说:“这才对。你一定要听你父亲的话,明天就回哈尔滨吧!”

我发愁地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她说:“这我猜到了。我现在虽然毕业了,可因为我是‘走资派’的女儿,迟迟不给我分配工作,在校接受思想改造,以观后效,每月只发我十五元的生活费……”她从兜里掏出了十元钱给我,又说:“收下吧,别不好意思。别嫌少。我也只能给你十元钱。千里迢迢的,你身上总得有几个钱呀!”

“不,你每个月只有十五元,不……”我说什么也不肯接。

她硬将钱塞进了我衣兜里。随即站起来,正色道:“你可别骗我,不回哈尔滨,接着到其他什么地方去!”

我说:“我发誓,绝不骗你!我明天一早就回哈尔滨!”

她欣慰地笑了:“那你把那封电报给我。你走后我替你给你父亲发封电报,使他放心。”

我将父亲的回电交给了她。

她仔细揣起后,注视了我一会儿,又说:“明天我送你。他们不许我擅自迈出校门。我在校门口扫地,可以目送你……”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沉默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再说。

她友善地也是凄苦地又微微对我一笑,匆匆走了。看得出她原先定是很爱笑的。我却一次也没见她由衷欢悦地笑过。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我心中对她产生了深深的依恋之情。

我平生最大的憾事之一是,没有一位姐姐。我从小就羡慕那些有姐姐的孩子。他们有的有好几位姐姐,那是多美好的命运的赐予啊!命运对我太不公平。

“大姐……”

“二姐……”

“三姐……”

“我大姐……”

“我二姐……”

“我三姐……”

叫起来,对外人谈起来,在我都觉得是种莫大的幸福。

我真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姐姐啊,尽管她是“走资派”的女儿!我不在乎!

这么想着,我竟在心里对已经离去了的她说:“好姐姐,哪年哪月,我还能再见到你呢?”

……

第二天一早,我便离开了成都气象学校。在学校大门口,果然看见了她,肩上搭着一个尼龙丝网兜,看去是在扫地,我心中明白,她是在等待我。

我快步走到她跟前,对她说:“大姐……我永远会记着,在成都我有一位姐姐……”我的眼睛模糊了。

她说:“我也会记着你,一位哈尔滨的小兄弟……”从自己肩上取下网兜,替我搭在肩上。

网兜里有两个大大的圆圆的用纸包着的东西。

“带着路上吃吧……”她将脸侧向了一旁。

我仍站在她面前不离去。

“你走吧……”她低声说,就又开始扫地。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哭起来,一转身走了。

我走出很远,脚步不由得越走越慢,终于站住,不能一直再往前走,依依地回头望去。

她站在气象学校大门口,双手撑着扫把。校门如同艺术相框,她的身影如同镶在艺术相框中的女神。

她真在久久地目送我!

我朝她招了招手。

她也朝我招了招手。

我的手举得高高的。

她的手只举在胸前……

时至今日,二十年飞逝。历史如烟。往事如梦。每每一与人谈到成都,或一听人谈到成都,便勾我想起了她。

我当时那么不懂事,竟没问她姓名。

我没有姐姐,这确是我平生的憾事之一。

我有过一位姐姐,在成都。在那“大串联”的日子里,在那“兵荒马乱”的日子里……

仅仅相处了几天,不,几次的姐姐。每次在一起至多不超过十分钟……然而我认为我有过一位姐姐了。我忘不了她那友善的温良的忧郁的凄苦的微笑。忘不了……

善的事,善的人,纵使在恶的时代,纵使在普遍的人性被严重扭曲的岁月,也是能够深深烙在人的记忆之中的。

因为善尽管会被恶所压制,但它对于人类,毕竟是比恶美好,因而也长久于恶的情感价值。它是人类的永恒的希望。

1984年,我曾将我在“大串联”中的这一段经历,写成一篇小文,分别发表于《中国青年报》和《成都晚报》上。一稿两投,自然不是为了多捞取一小笔稿费,而是希望获得她的一些音讯。

我的希望却落空了。

也许她没看到我的那篇小文?也许她已不在人世了?文化大革命中死了很多人,她是一个“走资派”的女儿,谁知以后她又遭到了什么样的厄运呢?

尼龙丝网兜里装的是两个香柚。

一种异香伴随着我挤上了北归的列车……

第十七章 张珊和姚舞

从成都开往北京的列车比从北京开往成都的列车难上得多。一大批一大批的红卫兵继续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这狂潮并未过去。甚至可以说更加高涨了。尽管北方的气候是一天比一天寒冷了。冬季已至。

我是在车轮转动后才挤到一个窗口往里攀爬的。站在窗口内的一个蛮横粗暴的家伙,怕我爬入车厢使他占有的空间更小,一只手揪住我的头发,拚命往外推我的脑袋,一只手握成拳,使劲擂我扳住车窗底框的双手。

车速加快了。我的身体悬在车窗外,情形很危险。

我哀求那个蛮横粗暴的家伙:“让我爬进来吧,让我爬进来吧,别把我推下去摔死呀!”

他冷笑着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仍然推我的头,擂我的手。

有两个女红卫兵并坐在两个人的座位上,她们也许看不惯那家伙的欺人行径,也许担心我掉下去真会被摔死或被车轮碾碎,同时站了起来。

一个啪地给了那家伙一耳光,将他从窗口推开。

一个抓住我双手,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像拖进一只袋子似的将我拖入了车厢。

那家伙臂上也戴着红卫兵袖标。他万万没想到会当众挨一个女红卫兵一耳光!我刚站稳,他就恶狠狠地朝那个打他的女红卫兵大声吼叫:“你……你敢打老子?!老子是‘顶天立地’造反团的!你向老子赔礼道歉算没事儿,否则……”

“否则怎么样?”那个打他的女红卫兵,轻蔑地眯起眼睛,睥睨着他。

“否则叫你知道老子的厉害!”那家伙吹胡子瞪眼睛,捋胳膊挽袖子,像要大打出手的样。

我低声下气儿地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替她挨你几下打还不成吗?……”

“没你的事儿,你是不是挨打挨惯了呀?”那个将我拖入车厢的女红卫兵按我坐在她们的座位上,也轻蔑地睥睨着那家伙,嘲弄地说:“你顶哪个阶级的天?立哪个阶级的地?顶天立地?真是大言不惭!听明白了,我们是首都‘联动’的!这车上有我们三百多战友!只要我们发句话,不消我们动手,就有人把你们从窗口扔出去!”

打了那家伙一耳光的女红卫兵接着教训道:“不管你是哪个省哪个市哪一派的,回去告诉你们的头儿,今后不许再叫什么‘顶天立地’!你们有多少人?是真造反派还是假造反派?就敢狂妄地号称‘顶天立地’?我们首都红卫兵还没有一派组织号称‘顶天立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