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同时坐在我身边,丝毫不再理睬那家伙。
首都“联动”,当年威震四方,“英名”远扬,已经被传说得带有了神秘色彩。胆小怕事者,遇见了“联动”的人,如鼠见猫。在我心目中,这两位“联动”的女红卫兵,仿佛那“大革命”时期闯荡江湖的“十三妹”,沧桑乱世中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女大侠”,我是对她们又敬又畏又感激又羞惭。无能男儿遇到巾帼英雄,怎的不羞惭?我缩肩并腿,惴惴不安,一动也不敢乱动地居中坐下。
那个“顶天立地”的家伙气势顿敛。他自觉没趣儿,哼一声,悻悻然挤开左右的人,忍辱溜开了。
两位“联动”的女红卫兵相视一眼,同时咯咯大笑。
我赶紧识相地站起,使她们坐得宽松些,并怯怯地向他们卑言道谢。
她们都穿着呢质的女式军上衣,草绿色的确凉军裤,没有襻带的半高跟皮鞋。那种军装,文化大革命前,校级以上军官才有资格穿。文化大革命中,某些部队文工团的女演员们演出时偶尔也穿。的确凉军装在部队刚实行不久,她们能穿条的确凉的而非一般斜纹布的军裤,足见在军队中是大有门路的。
她们都戴着崭新的男式单军帽。头发掖进帽檐儿,一缕不垂。“不爱红装爱武装”,这是当年女红卫兵们所热衷追求的“革命时髦”。话又说回来,当年她们心里想爱“红装”也不行,“红装”包括的一切物质内容和精神内容,全属“资产阶级”的一套。
这两位身著“武装”的首都“联动”的红卫兵,尤其显得英姿飒爽,帅劲十足。俏骨傲然,气质非凡。
她们的容貌都很俊秀,魅力各有千秋。她们的肤色很白晰,面洁如玉。特别是她们的双手,十指修长,指端尖尖,嫩葱娇笋一般。如若她们不穿“武装”穿“红装”,完全可以在戏剧舞台上扮“花旦”。要是被选去演电影,饰什么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必会自然而恰到妙处。总之,对于她们,“红装、武装”总相宜。我又暗暗猜想她们可能都是戏剧学院或电影学院的学生,故意冒充“联动”的红卫兵,藉以恐吓那个蛮横粗暴的“顶天立地”的家伙。她们刚才对那家伙的轻蔑之色和训讽之词,也可能是她们机智的“即兴表演”吧?这样的猜想使我在她们面前恢复了些许一个男红卫兵应有的自尊。
她们见我站起,听我怯怯地向她们卑词道谢,又相向一眼,咯咯笑起来。
她们的笑声是无拘无束的,甚至有些故作放纵。周围的人们将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向她们。她们显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格外注意。某些人的目光,竟像她们身上涂了一层胶似的,简直是黏在她们身上了。是因为她们的容貌俊秀?是因为她们的服装与众不同?是因为她们英姿飒爽帅劲十足?还是因为她们俏骨傲然气度非凡?我就不得而知了。她们旁若无人,对投向她们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仿佛无察无觉,不屑一顾。
“我替你解危救难,你干吗好像怕我们似的?”她们中的一个,就是打了“顶天立地”的家伙一耳光者,怜悯地瞧着我问。她那种悲天悯人的语气,那种爱怜心痛的表情,就好像我是被她们从强盗手中救出的一个小儒童!
我说:“我不是怕你们,我是不愿夹在中间挤你们呀!”
那另外一个说:“没事儿,你坐吧!你不坐,一会儿来个大胖子请求让出点地方,我们怎么好意思不让啊?”
我一想,可也是。若真来个大胖子跟她们挤着坐,对于她们,还莫如我坐在一块儿宽松呢!不坐白不坐。坐了,也算以恩报恩。
于是我说:“那你们往一块儿坐,我坐边上吧!给我让出两寸地方就行!”
“两寸地方?你自以为你那么小巧玲珑呀?”
“红卫兵小鬼,别在我们面前摆少年绅士的风度啦,还是乖乖地听我们的话,坐在我们中间吧!我们好一左一右地保护你呀!”
“我们甘当你的哼哈二将!”
“保卫一个红卫兵小鬼,我们红卫兵大姐姐义不容辞嘛!”
她们无忌地拿我开心取笑,说着,一人抓住我一只手,像对待一个不愿安分地厮守在母亲身边的孩子,将我拉坐在她们中间。
我任她们开心取笑,羞红着脸,一言不发。怕再说出句什么愚蠢的话,又让她们开心取笑一阵。
“哪来的一股香昧啊?”
“真的!红卫兵小鬼,你带上车了什么特殊的东西吧?”
我说:“是我网兜里的两个柚子发出的香味儿。”
“柚子?你怎么不早说呀?我们正渴着呢!”
“这小白脸儿书生比我们想得周到是吧?我们就忘了弄几个柚子带上车来!”
“小白脸书生?你怎么这样叫人家?你瞧他脸红的!”
“嚯,小白脸儿变成小红脸啦!文质彬彬,怯怯生生的,他本来就是像个小书生吗!”
“你还不如说他像个颠沛流落的小秀才呢!”
又是一阵咯咯的放纵的笑声。
我想,也许她们需要我夹坐在她们中间,不唯是怕来个不受她们欢迎的大胖子过分挤占了她们的位置,还因为她们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可以供她们随便取笑开心的“红卫兵小鬼”吧?
我毕竟也是个红卫兵啊!虽然年龄比她们小几岁。难道我的自尊在她们看来就那么无所谓吗?
我内心里最初对她们那份儿感激顿减。同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她们究竟凭什么那般自觉优越呢?成都气象学校那个“走资派”的女儿,对待我如同一位可亲可爱的姐姐。而她们对待我简直他妈的像女公子哥儿对待童仆一样谑语无穷!难道她们认为将我拖入车厢,替我教训了那个欺负我的“顶天立地”的家伙,还赐给我坐的地方,就有权爱怎么拿我取笑开心就可以怎么拿我取笑开心吗?
我内心里对她们产生了极大的反感。或者说是极大的反抗情绪更准确。
我又一次站了起来,打算趁早离开她们,挤到别的车厢去。
“哎,你别走哇!怎么,怕我们分吃你的柚子呀?”
“你太小气了吧?我们正口渴,此时不吃,更待何时?放心,小书生,跟我们在一起,保证一路渴不着你也饿不着你!”
她们说着,一个又将我拉坐下去,一个从我手中拽去尼龙丝网兜,拿出两只散发着异香的柚子,又从自己腰链上取下一柄折式小刀,就开始在小桌上切柚子。两只柚子切成了数瓣。
接着她们就不客气地吃起来。
看着她们吃,我心里别提有多惋惜。我本是打定了主意,无论路上渴到什么程度,回到哈尔滨之前也绝不吃。我要将它们带回家,让母亲见识见识柚子是什么样儿的。让母亲和弟弟妹妹们都尝一尝柚子是什么滋味儿的。在家人都吃的时候,我要告诉他们,我在成都遇到了一位多么多么善良的姐姐……
可她们破灭了我的愿望!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终究还是对她们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畏怯。
我敢怒而不敢言。连怒也压制心内,表现却装得很慷慨、很不在乎她们吃。
“别光瞧着我们吃呀!你也吃啊!这是你的嘛,你不吃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吃?”
“你不是想在我们面前有机会表现出点少年绅士的风度吗?那你得陪我们吃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