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也显出高兴的样子。不难看出,她们愿意有我这么一个小跟班随同着。于是我又挤过几节车厢,将她们的决定,通知了她们的一位“战友”。
车到西安,许多人都下车在站台上活动。我和她们从从容容地下了车,怀着一种喜悦走出了车站。
她们领我住在一处部队招待所。她们两人一个房间。我住在一个班的战士们的营房里,我挺纳闷她们怎么可以在部队招待所住下。
张珊说:“不该你问的,你就别问,只管好好儿替我们办让你办的事就是了!”
姚舞对我似乎比张珊对我亲匿,她说:“我的一个叔叔在这里当招待所所长,你们俩是借我的光!”
在西安的日子里,她们有时带我一块儿出去玩,更多的时候是她们自己出去玩。她们自己出去玩的时候,我也自己出去玩,要么就在营房里蒙头大睡。
那些日子,是我在“大串联”中最享福的日子。姚舞还送给我一套绒衣绒裤。我说我一回到哈尔滨就寄还给她。她说不用寄还。穿上那套半新的绒衣绒裤,暖和多了。也不觉得西安的天气多么冷了。还可以隔一天洗一次澡,和战士们一齐洗。和战士们吃同样的饭菜,不限量。她们却是另有吃饭的地方的。
我还到理发店去理了个“学生头”,一名会理发的小战士愿为我尽这份儿“义务”。我拒绝了。怕他水平太低,使我的头练手艺,理得不成个样子。我将内衣外衣都洗得干干净净,并且“土法上马”,用倒入了开水的茶缸熨了一遍,熨得平平板板的。母亲就是这么熨衣服的。连红卫兵袖标也洗了也熨了。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熨过了的外衣,内有姚舞送给我的挺合身的绒衣绒裤衬着,显得我瘦弱的身材似乎壮了些,显得我整个人都增添了许多神气。
一天早晨,我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碰见了她们。
她们惊异地上下打量我。
我已经两天没见到她们了。她们有事儿需要我替她们做时,会打发某一名小战士通告我。没谁通告我,我就不去她们那里干扰她们。我很有自知之明,晓得我应扮什么角色。
她们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之后,姚舞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对了。”我听出了她的话中含有夸奖的意味,很高兴。
张珊也说:“你这样体体面面的,才会更讨人喜欢呀!”
她说的“人”,分明是指她们自己而言,这我也听出来了。高兴上加高兴。
姚舞又说:“吃完饭你到我们屋里来一下,我还要送你件东西。”
她们意味深长地互相笑笑,姗姗地到她们吃饭的地方去吃饭。
吃完饭,我就跑向她们的住处。
在她们房间外,我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你好像挺喜欢这哈尔滨的小哥儿?”张珊的声音。
“多少有那么一点儿,这哈尔滨的少年郎挺秀气的,是不?”姚舞的声音。
“小白脸儿,羞羞怯怯的,像个小女孩!值得你喜欢吗?”
“我说多少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我正是喜欢他那种羞羞怯怯的小女孩味儿吧!”
“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呢?”
“那你就对我少说两句呗,别扫我的兴!”
她喜欢我!
姚舞喜欢我!
尽管只“多少有那么一点儿”,也太令我惊喜欲狂了!十七岁的我,还从不知道有哪一位姑娘喜欢过我!何况是她那么一位姑娘!喜欢我“一点儿”也够我幸运的啦!如果我不是亲耳听到她这么说,我哪敢企望哪敢相信?此前,我对她们中的谁都没存任何非分之想。她们可不是我在从哈尔滨开往北京那次列车上遇着的“苹果脸”!她们身上好像有打娘胎里带到这个世界来的优越感。这优越感除了她们自己也十分自信的美貌外,显然还产生于某种更为主要的基础。它像看不见的电弧,环罩着她们。谁若想过于对她们表示亲近,肯定会遭到电击的惨重灼伤!
现在我是可以不必担心被灼伤了!
惊喜使我如坠五里雾中!
我屏息敛气,想继续在门外偷听她们再谈论我些什么。
她们却不再说话了。
我镇定了许久才敲门。
“你进来吧小鬼!”是姚舞的声音。在我听来,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小鬼”两个字,已不再使我感到是轻蔑的谑称,而包含有谐趣的情味了。
我推开门,见她两腿垂地斜躺在床上,而张珊却在橱镜前梳头。
张珊瞧了我一眼,又瞧了她一眼,对她撇了一下嘴,耸了一下肩,继续梳头。
她一跃而起,对我笑盈盈地说:“你过来小鬼!”
我羞怯地走到了她跟前。是的,在她面前,我是更感到羞怯了。她注视着我,问:“你脸红什么?”
我呐呐地说:“我脸没红呀!”
“没红?红得像化了妆!”
我无言以对。
张珊说:“精神焕发?”又瞧了我一眼,口气严厉地说:“你刚才在门外偷听我们谈话了吧?”
我慌乱地否认:“没有没有!”
姚舞不再说什么,光笑,拉着我一只手,将我拉到镜前,推了张珊一把:“你走开好不好!”
“好好好,我走开!”张珊也笑了,走到自己床前,坐在床沿,打开一只小皮箱,欣赏里面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像章。那都是她一路以各种方式搜集到的。
姚舞拉开衣橱门,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空军的皮夹克剪毛领军装,七成新。随后关了衣橱门。
“送给你啦!”她说:“现在就穿上让我看看吧!”
我说:“我不要。你已经给了我一件绒衣一条绒裤了。我再要就……”
她说:“给你,就得要。不许不要!”
我只好接过,心慌意乱地穿上了。
她又斜躺在床上,靠着被子,说:“转过身来呀!”
我顺从地向她转过身去。
“行!不大不小,不肥不瘦,你穿上精神多了!”她的话,像是说的我,也像是说的那件空军上衣。她的目光,像在欣赏我,也像在欣赏那件空军上衣。
张珊却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她又说:“转过身去吧小鬼,自己照照镜子!”
我唯命是从地转过身去,照镜子。
镜子里的我,的确是挺精神的。
她斜躺在那儿问:“你觉得自己模样如何?小鬼!”
我窘极了。腼腆地笑着。
“喂,我们可要出去啦,你跟不跟我们一块儿出去呢?”她征求地问张珊。
“对不起,我今天哪儿也不想去!”张珊用懒洋洋的语调回答,仍摆弄她那一小皮箱毛主席像章。既不抬头看我一眼,也不抬头看她一眼。
她无声地笑笑,对我说:“那你陪我到华清池去吧!蒋介石当年就是在那儿被张学良杨虎城逮住的,值得去一次的!”说着又一跃而起,穿上衣服,拉着我的手离开了房间,一直走到楼外才放开我的手。
她情绪格外好。
我们从华清池回来,已是傍晚了,来去她都对我倍加友善,对我表示了无尽的亲匿。请我吃烧麦,不断给我买汽水,雪糕。我陶醉地、拘谨地、幸福地接受她的种种友善和亲匿。我老怀疑这是一场梦,文化大革命也是一场梦。“大串联”也是一场梦,华清池是我梦境中的一个地方,她是我梦境中的一个人。一切一切,都是梦。
张珊不在房间里。
桌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我可能回来得很晚。愿你今天玩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