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来看了一眼便放下了。
走廊里静静的。整个二层楼只有这个房间住着她们俩。
她习惯地靠着被子斜躺在床上。两腿垂地,自言自语地说:“我有点累了。”
我说:“那我走了,你休息吧!要不要我替你关上灯?”
她望着,说:“你别走。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我轻轻走到了她身边。
她一动不动地斜躺着,目不转睛地仰视着我,喃喃地问:“你觉得今天过得好吗?”
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心底涌起一阵感动之情,却只一个字:“好。”
她笑了,又说:“你闭上眼睛。”
我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叫你睁开,你不许睁开。”她的声音更加温柔。
我说:“你不叫我睁开,我绝不睁开。”
她的手捧住了我的脸。她的手是那么娇润那么绵软!它们抚摸着我的脸,卷弄着我的头发。
我不睁开眼睛!
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倒了!
突然她将我扯到了她怀里。她的双臂紧紧地搂抱着我。她的双唇恣意地在我脸上吻着,发疯似的吻着。最后长久长久地吻住我的嘴,像要把我的心、我的血吮入她口中似的。她搂抱得我吻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我想我当时是晕在她怀里了!
这么猛烈的异性的情感,是十七岁的我当时所承受不住的。
我晕晕眩眩地闭着眼睛任她摆布……
我不知自己在她那种爆发式的猛烈如旋风般的感情狂飙中晕眩了多久,终于她将我推开了。
我仍紧闭着眼睛。
她低声说:“你睁开眼睛吧。”
我这才睁开眼睛,见她却闭着眼睛,伸展着双臂,胸脯大起大伏,微微喘息。
她闭着眼睛说:“现在你走吧。”
我脚步轻轻地倒退出了房间。
我怀着一种是幸福,又与幸福似乎有极大差别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我一躺到自己的铺位上,就用被子蒙住头,默默无声地哭了。我觉得我是幸福得哭了,似乎又不完全是因为幸福才哭。我当时也不能明白……
往后的几天,张珊处处单独行动。
只要张珊不在房间,我和她便哪儿也不去。在那房间里幽会。她从不对我说情话。光是任性地恣意地爱。一忽儿对我爱得缠绵。一忽儿对我爱得猛烈。一忽儿让我闭上眼睛,像熟睡的孩子似的偎在她怀里,听凭她抚摸我的脸颊。一忽儿让我跪在她面前,像西方古典爱情小说里描写的那些王子或骑士似的,将头枕在她双膝上,任凭她的纤手卷动我的头发。我则被她爱得神魂颠倒。一忽儿感动得双泪泉涌。一忽儿幸福得破涕为笑。
我是整个儿沉缅在这“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革命”时代的浪漫梦幻中了。愿这样的梦永远地做下去。忘记了家人。仿佛我根本没有家,也不想一想母亲会是多么日夜不安地惦挂着我。
我是真正的“乐不思蜀”了。
一次,当她又以她那旋风般猛烈的情欲的狂飙冲击我时,我无法再装作一个熟睡的孩子或扮演温良恭顺的王子骑士之类了。我像一头小公牛似的冲动起来。一种要反过来占有她而不是一味听凭她随心所欲地摆布不休的欲念完全支配了我。
我对她采取了我的笔所羞于如实写出来的粗野的进攻……
我想要从她身上也获得一种极大满足的渴望是那般突然、那般强烈!
她却从她那自我体验的情欲之海中挣脱而起,那么出乎我意料地就恢复了理智!
她啪地打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柳眉倒竖地狠狠瞪着我。
“你太得寸进尺了!”她大声说:“滚!”
我捂着脸呆了。
“滚出去!”她抬手朝房门一指。
我惊恐地立刻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因自己的“邪恶”而忏悔不及,认为自己太应该挨她一记耳光了……
两个小时以后,张珊来到我的住处找我。
她板着脸道:“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忐忑不安地跟随她走到了一片空地上。
“你今天必须离开西安!”她轻蔑地盯着我的脸,冷冷地说。
我低声问:“为什么?”
“你自己心里明白!”她的语气更冷了,冷得使我感到寒透心底。
我哀求:“你告诉她,我……我想见她……我要当面向她……赔礼道歉……”
她说:“死了这条心吧,她不会再见你的!”
我说:“见不到她一面,我绝不离开此地!”
她说:“你别胡闹,胡闹对你没好处!”说罢,一转身就走。我拦住她,纠缠着她,苦苦哀求她。
她似乎被我打动,给了我一线希望,狡黠地笑道:“她不是告诉过你吗?她父亲是在首都电影院门口卖冰棍的!你若还想见到她,就到北京去找她父亲吧!找到她父亲,还愁再见不到她吗?”
在我发怔的时候,她走远了。
她又站住,扭回头警告我:“你今天必须离开西安!否则,找到了她父亲也别想再见到她!”
……
晚上,我怀着那唯一的还能再见到她一面的希望,怀着无法饶恕自己的忏悔,挤上了开往北京方面的一次列车……
到了北京,我一有落脚之处,就跑到首都电影院去。
第一天,没有看到有卖冰棍的。
第二天,也没看到有。
第三天,仍没看到有。
我想,能找到张珊的父亲,不是也同样能在北京找到她吗?
遂进入电影院问,把门儿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姓张的?
电影院的人告诉我,没有一个姓张的。只有两个把门的人。一个姓赵,一个姓周。
我说:“应该有一个姓张的呀!她还有个女儿,叫张珊。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她亲口告诉我她父亲在首都电影院把门!”
那人生气了:“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干什么?张三?还是李四呢!”
我碰了一鼻子灰,却不死心,第二天又去,总算见到了一个卖糖葫芦的。不过不是男的,是女的。六十来岁的一个胖老太婆。
我想,大概是她母亲替她父亲出来卖一天吧?卖冰棍的卖糖葫芦也不足怪。
我上前礼礼貌貌地问:“大娘,您是不是姓姚啊?”
她白了我一眼,说:“我不姓姚。”
我急忙又说:“我问错了!你丈夫姓姚吧?”
她又白了我一眼:“我丈夫也不姓姚!”
我说:“大娘,您老别以为我是不良之徒啊!您有个女儿叫姚舞吧?”
她也生气了:“我根本没女儿!只有二个儿子!什么姚五王六的,到有女儿的人家找去!糖……葫芦!……”
姚五王六!
昨天首都电影院那个人的话在我耳边响起了:“张三?还是李四呢!”
张三李四,姚五王六……
张珊……张三……
姚舞……姚五……
我恍然大悟!我是太傻了!她们明明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玩的,而我却信以为真!
那么她呢?
我恨她!
那不是爱!
她们处处都证明了她们跟我完全不是同一类环境里长大的,可我却视而不见,鬼迷心窍,还对她们说什么“我们都是劳动人民的子女”!
我恨我自己瞎了眼睛!
我回忆起她们对我的无尽的取笑开心,回忆起我甘愿充当的小随仆的角色,回忆起她对我的“爱”……一幕幕,使我不但痛恨自己,而且替自己感到巨大的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