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看大字报,真可以说也是种乐趣。
矗立在广场上的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被用布从上至下严严密密地罩起来了。像黄山的“梦笔生花”,见“笔”不见“花”。
我脚穿解放胶鞋,下了车没过五分钟脚趾就冻僵了。我思忖我若穿着这样一双单鞋等公共汽车,非把十个脚指头全冻掉不可。
我撒腿往家跑。头上没有棉帽子,西北风像小刀子似的,割我的耳朵割我的脸。捂着耳朵跑一会儿,双手冻疼了,便顾不得两只耳朵,又袖起双手跑一阵。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却不敢停下来走。并且也不会走了。双脚由僵而木,冻得完全没了知觉,像凭着一双假脚在跑。
紧跑慢跑,跑了近一个小时,抱头鼠窜地跑到了家。
闯入家门,母亲正蹲灶口吹火,见我那样子,以为后边有什么人追赶,陡地变了脸色,一把将我拽在怀中,死死搂抱着,眼盯着家门,防范地预备跟接着闯入家门捉拿我的任何人拚命。
我急忙说:“妈,没人追我。”
母亲这才缓缓将我从怀中推开,突然劈面打了我一耳光,打得我脸上火辣辣的。
母亲打我之后,就转过身去哭了。
我呆呆地站在母亲跟前,一声不吭。
两个月我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哪怕是一封告诉母亲我身在何地的短信都没写过。我知罪。
脚开始疼。像针扎。像火烧。
我呐呐地说:“妈,我的脚……”
母亲朝我转过身来,发现我脚上穿着一双单胶鞋,大吃一惊。“活该!活该!冻掉你的脚才好!”母亲慌慌地将我推进里屋,推坐到炕沿上,慌慌地从我脚上扒下鞋、袜子,慌慌地解开自己的衣襟,将我的脚贴胸搂在她那温暖的怀里。
这时我获得了一种彻底的安全感。
我流泪了。
我无声地哭了。
中国再大,哪儿也不如家好。谁也不如妈亲。
我深深地理解了“儿女是娘身上的肉”这句话。
母亲在从我脚上往下扒鞋时,由于鞋冻在脚上了,由于过分心急,劈了自己的指甲,手指尖不断流血。母亲顾不上包扎,只是将手指尖放在口中吮。
我太困了。双脚被母亲搂在怀里,身子歪倒在炕上,竟那么睡着了。
第十九章 家非家
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被母亲轻轻唤醒了。睁开眼睛,才发现母亲已替我脱去了衣服,我是睡在温暖的被窝里。
马婶坐在炕沿。
母亲说:“马婶看你来了。”
我便对马婶戆戆地笑。
马婶却急迫地问:“你见着我家国华了吗?”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
母亲说:“你没走几天,国华也‘大串联’去了,到现在没回来,和你一样,连封信也不往家写,你马婶天天担虑得吃不下睡不着……”
我说:“我们又不是一块儿的,哪能见着他呀!”
马婶又急迫地问:“你听说铁路上发生什么车祸没有?”
母亲赶紧接着说:“人们都讲铁路上发生了好几起车祸,不知是真是假?”向我直丢眼色。
我并没明白母亲的意思,老老实实地回答:“千真万确!铁路上是发生了好几起车祸。有的列车三四节车厢砸在山洞里,死了不少人呢,差不多全是‘大串联’的红卫兵!不但铁路上,公路上也发生车祸呀!还有因翻了船淹死的红卫……”
“别乱说了!你信口胡诌!”母亲瞪着我,生气地打断我的话。
马婶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家国华肯定是死了呀!要不他怎么连封家信也不写哪!他可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啊!我们马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连个传宗接代的根苗都没有了,这可怎么好呀!我是哪辈子做了孽呀!”
母亲在一旁说些宽心话劝她。
母亲越劝,她哭得越凶。最后搂抱着母亲,在我家放声号啕,引得母亲陪着哭。
我望着搂抱在一块儿哭作一团的两位母亲,为自己说的那番老实话后悔不已,噤若寒蝉地转身面壁,缩入被窝里。
马婶哭了很久才悲伤万分地离去。她离去后母亲将我狠狠数落了一顿……
我的双脚冻伤了,先是红肿,继而生了冻疮,开始溃烂。
我几乎整整一个月没下炕,更没迈出过家门。王文琪被枪毙了,也就再没有哪一个同学到我家来看望我,告诉我一些学校里或社会上的运动情况。他虽然死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子弹之下,可我每每想起他的时候,总是念及同学三年他对我的种种友谊。甚至还想到他的坟上去表示一点缅怀之情。可他的尸体是被医院直接从刑场上拉去解剖了的,无坟可供我去凭吊,不免为他也为自己凄凄然。
从母亲口中,倒是片片断断地了解了一些我们这个原先的“四好大院”在我离开的两个月内发生的变化:马叔被单位揪出来了,念过“国高”的人当然是“臭知识分子”无疑。母亲说即使他没念过“国高”也会被革命群众揪出来,因为他的出身原来是地主。张叔也被揪出来了,因为他大小算是个“领导”,尽管不过是区商业局下属一个片的几个小商店的临时负责人。好在他不是党员,够不上“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档次,所以批斗“走资派”时,他只作个配角陪着低头弯腰而已。孙叔被揪出来是我早已预料到的。当母亲告诉我时我并不觉得奇怪。──国家正式的十九级干部,且在党,不揪出来难道还能放过他?如今统计一下,不消说那些身为处长、局长、厅长、部长和更高级的干部们,就单算小小的芝麻官科长吧,文化大革命中没被揪出来过,没被批斗过的又有几个?全国加一块儿准超不过三位数。
而吴叔亦被揪出来了,却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他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母亲告诉我时吓了我一大跳。他的“现行反革命”言论,在我听来也无疑是成立的:某天清早,有人从他收破烂的手推车上发现了一堆毛主席石膏宝像碎片。当然要受到严肃的质问:为什么将毛主席的石膏宝像打碎?为什么打碎了又放在收破烂儿的车上,和些个破烂儿混在一起?是不是在他心目中,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石膏宝像和破烂是一样的,想要“破烂儿的换钱”?
他说,那根本不是他家的毛主席石膏宝像,头天晚上他的收破烂儿车上还没见有那些严峻的碎片,兴许是谁存心陷害他,往他身上栽赃,才将打碎了的毛主席石膏宝像趁夜间放在他收破烂儿的车上。
人家未免怀疑,未免继续质问。
他又委屈又着急,竟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吼:“我们家从来不买那玩意儿!有那钱我买瓶酒喝!再者收购站也不收石膏,那玩意儿既然碎了,就一分钱也不值!”
这番话还能不构成“现行反革命”罪吗?甭说他一个“卢二爷”或者“卢二驴”的,就是十个二十个,也定他俩五一十打成“现行反革命”!何况他本不属于纯正的无产阶级,乃是个“流氓无产者”,不过沾着无产阶级一点儿边,没什么反动言论,也可能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铁扫帚不经意间稍带着划拉一下的。他当天就受到了无产阶级的专政,押入了街道“黑帮”队的行列,据传要判刑。
我离家的两个月内,我们这个大院已发生了质的变化,由“四好院”而成“黑帮院”了。院门上光荣的红旗铁牌已被除掉。七户人家四户的户主被揪出来,还不成了“黑帮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