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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他爬到了三十多米高的烟囱的顶端。我也紧跟着爬到了他脚下。

他低头看着我。

我仰脸看着他。

他说:“你没戴手套,冻手吧?”还笑了一下,笑得十分古怪。

我问:“你呢?”

他说:“刚才冻,现在不冻了。”

我说:“吴叔,你下去吧!”

他说:“不下去又怎么样呢?”

我不知他下去,那几条汉子会对他怎么样。

“下去了又怎么样呢?”他似乎更是在问自己。

我说:“你看卢婶和孩子们跪着哭得多可怜!”

他说:“可怜啊!”

我竟想不出再用什么话劝他了。

他忽然说:“我要撒泡尿。”

我说:“你站在这么高处怎么撒呀?下去吧,有尿下去撒!”

他说:“我憋不住了呢!你把脸转向右边去,风往左边刮,会刮你一脸。”说着,像表演高空节目的杂技演员似的,一手抓扶手,一手解裤子。

我只好将脸向右转。

那几条汉子和“革命群众”看不清他在干什么。待他那泡憋得很冲的尿像阵雨似的自空而降,撒在他们仰起的脸上,他们才四散开去,愤怒地咒骂:

“报复革命群众绝无好下场!”

“火烧现行反革命!油炸现行反革命!”

他在我头上快活地嘿嘿笑了。

我又哀求:“吴叔,下去吧!我的双手快冻得抓不住扶手了!”

他说:“我不下去。站得高,看得远,放眼全中国,放眼全世界!”

我听他的话不着边际,坚决地说:“你不下,我也不下!再过会儿咱俩的手都冻得抓不住扶手了,准一块儿掉下去摔死。”

他说:“老二,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说:“我要感动你下去啊!”

他说:“我早感动了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告诉你妈,我不怪她。”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不是滋味,想哭。

他接着说:“我听人讲过一个治精神病的偏方,生吃活鱼脑子。一天吃一条活鱼的脑子。吃完了就服安眠药睡觉。反正活鱼脑子是属阴的,吃不好也吃不坏,叫你妈给你大哥吃吃看呗!”

我说。“好。”

他说:“告诉你妈,我不怪她。”

我说:“告诉。”

他不再说什么,又往上爬。

我喊:“你还往上爬!爬到天上去呀?”

他说:“能爬到天上去就好了!”说时,上身已爬得超过了烟囱口,高呼一句:“毛主席万岁!”一头扎进了烟囱里!

我觉得烟囱仿佛一阵摇晃,顷刻要坍塌似的。

我不知我是怎么从烟囱上下来的。双脚一踏到地面,就昏晕过去了……

卢婶疯了。

母亲也从那天起变得神情恍惚,时常自言自语:“我是该给他开门的,我是该给他开门的,我是该给他开门的……”

一天晚上,母亲到煤棚去拎煤,刚出家门一两分钟失魂落魄地扑回来,面无人色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看见了你吴叔的鬼魂,在咱院里游游荡荡的,对我龇牙笑……”

母亲吓得将煤桶扔在院里了。

我不信鬼。尤其不信吴叔死后鬼魂作祟。我无所畏惧地跨出家门,站在院子当中朝各处阴暗角落寻视。

哪里有什么鬼的影子!

清冽的月光洒在院子里,映得院子里的冰如水银一般。西北风吹着我家屋后的秃树枝,发出呜呜的响声,倒是有点像个冤鬼在哭。

“卢琛啊!你死得惨啊!”

女人的呼号猛可地从卢家传出,令人毛骨悚然。是疯了的卢婶歇斯底里。过后,一切归于平静,万籁俱寂,似乎连树枝也不发出响声了。

虽然没有鬼,我却感到我们院子里真是鬼气沸沸。

我回到家里,对母亲说:“妈,什么鬼魂,那纯粹是迷信。”

母亲却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对我龇牙笑吗!也不知他那笑是什么意思……”

我的话显然没有驱除笼罩在母亲心头的恐怖。

我又说:“吴叔死前让我告诉你,他一点儿也不怪你。”

母亲追问:“是吗?他死前真是让你这样告诉我的?”

我说:“是。真是让我这样告诉你的。”

母亲便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胸前,口中嘟嘟哝哝地虔诚地祷告起来。

我觉着反正没法子向母亲证明世上没鬼,只好由母亲祷告,自己再次走到院子里,拎起煤桶去装煤。

我始终没将吴叔所说的那个偏方告诉母亲。我不相信生吃活鱼脑子可以治好精神病。而且,要在哈尔滨市,不,在“东方红城”的冬季里,一天搞到一条活鱼,是“难于上青天”的。

两天后的晚上,我上厕所,不料也碰见了那个“鬼魂”。

厕所的门虽然已被偷走,我却没发现“鬼魂”蹲在厕所里。

我刚要往厕所里迈脚,“鬼魂”冷不丁地站起来,吓得我大叫一声,全身汗毛遍竖。

“鬼魂”在厕所里对我龇着一排白森森的牙怪笑。

我壮着胆子喝问:“你!是人是鬼?!”

“鬼魂”回答:“我不是人,我是鬼!”

他站在厕所里不出来,裤子也根本没解开。原来他并非在拉屎,只是蹲在厕所里而已。月亮下,一张“鬼脸”乌黑,显得眼珠子发亮。

他又说:“我不是人,我是鬼!我一定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叫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争取改造成人……”

分明不是鬼,是个人。

我喝道:“你痛快滚出来,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老子是红卫兵,你再不滚出来,老子对你不客气!……”

“红卫兵饶命!红卫兵饶命!我滚,我滚……”他喋喋地说着,跨出厕所,往院外跑掉了。

以后才弄明白,他是前街的一个疯子。不知因何罪名定为“坏分子”,每天在单位被关厕所内实行禁闭,关疯了。一到晚上,用墨将自己的脸涂黑,寻找厕所“自觉反省”。我们的大院没了门,他便认准了,专上我们院的厕所来蹲著“反省”。他家里的人拿他毫无办法。

文化大革命中,被变成“鬼”的人极多。由“鬼”而疯的人也极多。疯子极多,难免使人怀疑“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有什么不够“伟大”之处,只我们附近的几条街上,就有六七个由“鬼”而疯的人。

于是某天,街道主任来我家通知母亲,必须将我的哥哥送回精神病院去。限期不送,要被“收容”。

母亲问:“我家老大不惹事不生非的,也不常出家门,非得送回精神病院吗?”

街道主任为难地说:“上边的指示,非送不可呀!”

母亲又问:“街道不需要他帮着抄写大字报了?”

街道主任说:“需要是需要啊,可上边怎么指示,俺就得怎么执行呀!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嘛!”

母亲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问:“要是不送,往哪儿收容?”

街道主任回答:“还是想办法送回精神病院好。要是不送,我也不知道具体往哪儿收容。总归不是个好的去处!”

街道主任走后,我和母亲都犯愁。

哥哥却从他那小屋探头说:“妈,弟,你们别愁。我回精神病院,我在家里怪没意思的。精神病院里还有人组织学语录,教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比在家好。”

哥哥的话,使我和母亲听起来,都觉得他是非常清醒非常明白的。那些日子,尽管全中国继续大乱,我们的家,却在穷困中人人努力地保持著“安定团结”,并且人人努力避免使哥哥受到外界的刺激。所以哥哥的精神状态确实比先前正常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