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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个山歌子。”

“唱姊妹子出嫁!

“唱四季花!

“就唱姊妹哭嫁,这歌子好听,”门边上一位中年妇女朝我推荐。

这女孩望了我一眼,侧身,避过脸去,一声极高的女声穿透嘈杂的人声,回旋直上,把我从灯光的阴影里立刻带到了山野。山风和清幽的泉水,偏偏流水一般的悲伤,又悠远又清亮。我想到了夜行者的火把在越黑的山影里游动,眼前又浮现那个景象,一个打松油柴火把的老老领着个女孩,也就她这年纪,瘦价伶的穿一身花布衣裤,从那山村小学教师家门前经过,我当时正在他堂屋里闲坐,不知他们从哪里来,不知他们到哪里去,前面是森然墨黑的一座大山。他们朝堂屋里张望了我一眼,没有停步,随即走进漆黑的山影里,门前落下明亮的火星子还闪烁了好一会。转眼再去追踪那火把,从树影和岩壁后面再出现时便成了一颗细小的、飘忽不定的火苗,悠游在黑的山影里,后面落下的断断续续的火星子隐约显示出他们的踪迹。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不再见那细小飘忽的火苗,也没有暗红的火星的残迹,如同一首歌,一曲飘荡在如豆一般的灯花与屋里阴影之上的那明亮而纯净的忧伤。那些年里,我同他们一样,也赤脚下水田里干活,天一黑便没有去处,那位小学教员的家是我唯一可以聊天,喝茶,呆坐,排遣孤独的地方。

这忧伤打动了屋里屋外所有的人,没有人再说话了。她歌声停息了好一会,才有个比她年长的女孩子,也该是个待嫁的姑娘,依在门上叹息了一声:

“好伤心啊!

然后,才又有人起哄:

“唱一个花花子歌!”

“大伯,来个五更天!”

“来个十八摸!”

这多半是后生们在吆喝。

老头缓过气把道袍脱了,从板凳上站起来,开始赶那唱歌的小丫头和挤坐在门槛上的小孩子。

“小娃儿都回家盹觉去!都盹觉去,不唱了,不唱了。”

谁也不肯出去。站在门槛外的那中年妇女便一个个叫名字,也赶这些孩子。老头跺脚,做出发火的样子,大声喝道:

“统统出去!关门,关门,要盹觉了!

那中年妇女跨进门槛,拖这些小女孩,同时也对小子们叫唤:

“你们也都出去!”

后生们纷纷吐舌,出怪声!

“耶–-”

终于有两个大女孩乖巧,出门去了。于是,众人连推带叫把女孩和小孩子们全轰出门外。那妇人去关房门,外面的成年人乘机全挤进屋里。门栓插上了,屋里热烘烘的一股人汗的气味。老头清了清嗓子,吐了口唾沫,朝众人挤挤眼,又变了个模样,一副狡狯精道的坏相,猫腰走动,瞅了瞅众人,憋住嗓子,唱了起来:

“男人修,修的啥子?

修一根棍棍,

女人修,修个什么?

修一条沟沟。

众人跟着一阵子叫好。老头儿用手把嘴一抹:

“棍棍掉进了沟沟里,

变成一条蹦蹦乱跳的活泥鳅呀!“

轰的一声,众人笑得弯腰的弯腰,跺脚的跺脚。

“再来一个傻子老儿娶老婆!”有人叫。

小子们齐声也叫:“喳– ”

老头子来劲了,把桌子往后撤,堂屋当中腾出一块地方。他朝地上一蹲,就听见砰砰打门声。老头没好气冲着房门喝道:

“哪一个?”

“我。

屋外有个男人应了一声。房门立刻打开,进来一个被件褂子留个分头的后生。众人跟着喃呐道:

“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村长来了。

老头站了起来。来人本来还笑眯眯的,眼光一下落到桌上放的那架录音机,转而一扫,落到我身上,笑容瞬时收敛了。老头说:

“我的一个客。”

他转身又向我介绍:“这是我大儿子。”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抽动了一下被在肩上的上衣,并不同我握手,只是问:

“你哪里来的?”

老头连忙解释:“北京下来的一位老师。

他儿子皱了皱眉头,问:

“你有公函吗?”

“我有证件,”我说,掏出我那个带照片的作协会员证。

他翻来复去里外看了几遍,才把证件还给我,说:

“没有公函不行。”

“你要啥子公函?”我问。

“乡政府的,再不,有县政府的公章也行。”

“我这证件上盖的钢印!”我说。

他将信将疑,又接过去,就着灯光细看了看,还是还给我,说:

“看不清楚。”

“我是从北京来专门收集民歌的!”

我当然不让步,顾不得客气。他见我态度也硬,便转向他父亲,厉声训斥道:

“爸,你不是不晓得,这要犯原则的!”

“他是我新交的朋友,”老头还想辩解,可在村长儿子面前,显见气短。

“都回家睡觉去!这要犯原则的。”

他对众人又重申一遍。有人已经开溜,他那几个小兄弟也把锣鼓家伙不声不响全撤了。扫兴的当然不止是我,最颓丧的还是他老头子,像当头泼了盆凉水,精气神全消,两眼无光,萎缩得连我都替他难过。我不得不作些解释,说:

“你爸是难得的民间艺人,我专门来向他请教。你的原则原则上不错,也还有别的管这些原则的,更大的原则–

可这更大的原则,我一时也难得同他说得清楚。

“你明早到乡政府去,他们要讲行,你叫乡政府盖个公章再来。”

他口气也缓和了一些,随即把他父亲拉到一边,低声又说了些什么,便提了提披在肩上的上衣,出门去了。

人都走光了,老头插上大门,到灶屋里去了。不一会,他瘦小的妻子端上来一大碗咸肉烧豆腐和各种膨菜。我说吃不下了,老头坚持要我一定吃一点。桌上自然无话。之后,他便张罗让我同他睡在灶屋边上一间通猪圈的房里,这就半夜一点多钟了。

吹熄了灯,蚊子于是轮番空袭。我脸上,头上,耳朵上,手不停拍打。房里闷热,气味也难闻。他家的狗见来了生人兴奋得不行,脚步刷刷刷刷,跑进跑出,搅得猪圈里的猪也不断哼哼,拱动不息。床底下几只忘了关进鸡笼的鸡被狗弄得打不成瞌睡,时不时扑打翅膀。我尽管疲劳不堪,无法入睡。过不多久,床下的一只公鸡开始啼鸣,老头却打着震天响的呼嗜。不知蚊子是不是不叮他,专吸生人的血,还是他一睡熟,便失去知觉?可我不堪困扰,索性爬起来,打开堂屋的门,在门槛上坐下。

凉风吹来,汗水全收了。影影绰绰的树林间,灰蒙蒙的夜空没有星光。黎明前这小山村一家家披连的灰黑瓦顶下人尚在熟睡。这之前,我怎么也不曾想到会来这里,在这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里会有这么快活的夜晚,被打断兴致的那种遗憾随着阵阵凉意也消失了,那通常称之为生活的都在不言中。

50

她说她够了,你别再讲了!

你同她走在陡峭的河岸上,湍急的河水打着旋涡,前面是一片幽深的河湾。进入河湾,河水回环,成为墨绿的深渊,水面平静得连波纹都消失了,路也越来越窄。她不肯同你再往前走。

她说她要回去,她怕你把她推下河里。

你止不住发火,问她是不是神经病发作?

她说正因为同你这魔鬼在一起,才让她变得这样空虚,心里如今一片荒凉,她没法不疯。她知道你同她还在这河岸上走,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好推她下去,淹死她还不露痕迹。

见鬼去吧!你没法不咒骂。

她说,你看,你看,这才是你心里话,你心就这样狠毒,你其实根本不爱,不爱就算了,为什么还引诱她?把她骗到这深渊跟前?

你发现她眼光直透着恐惧,想上前去给她些安慰。

不!不!她不让你再接近一步!她球你走开,放她一条生路。她说她望着这无底的深渊心里发慌。她要赶紧回去,回到原来的生活之中,她完全错怪了他,才被你这魔鬼带到这荒无人烟的绝境。她要回到他身边,回到他那个小房间,那怕他同她性交时是那么急躁,这会儿她都能原谅。她说她如今才明白,他正因为爱她才那么冲动,他那赤裸裸的欲念都有一种激情,她却再也受不了你这种冷淡,他比你一百倍真诚,你比他一百倍虚伪,你对她其实早已厌倦,只是你不说,你折磨她的灵魂比他折磨她的肉体还要残酷。

她说她怀念他,在他那里她毕竟无拘无束,她需要一个可以栖身的家,只想成为一个主妇,他说过要娶她,她相信他说的话,而你却连这话都未曾说过。他同她作爱时那怕讲起别的女人,也只为激起她对他的热情,可你说的这一切越讲越让她冰凉,她这才发现她对他还是真爱,正因为爱才神经紧张,有些变态。她所以出走是叫他也受点折磨,而她折磨他也已经折磨够了。她已经报复了,也已经报复得过分。他知道了准会发疯,就是知道也还会要她,对她也还会宽容。

她说她也想家,她后母再不好,总也还是她的家。她父亲一定急得不行,肯定四出找寻,老头上了这年纪,弄不好会急出毛病。

她也想,她科室里的那些同事,她们尽管琐碎、小气,相互妒嫉,可哪天谁要买了件时兴的衣服,都会脱下来让大伙试试。

她也想那些总给她带来烦恼的舞会,穿上新买的鞋,擦上香水,那音乐和灯光都撩人心弦。

就连她那手术室再怎样一般药水味,都十分洁净,有条不紊,每个药瓶都有固定的格子,信手可以拿到,那一切都熟悉,一切就都亲切。她必须离开这鬼地方,什么灵山,都

是骗人的鬼话!

她说是你说的,爱情不过是一种幻影,人用来欺骗自己。你压根儿就不相信有什么真的爱情,不是男人占有女人,就是女人倒过来占有男人,还偏要去制造种种美丽的童话,让人脆弱的灵魂有个寄托。这都是你的话,你说过就忘了,你说过的话都可以否认,可你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却无法抹杀。她叫喊她再也不能跟你走下去!那看似平静的水湾,幽深无底,她不能同你再往这深渊前走、你只要动手,她就紧紧扯住你不放,把你一起拖下去,一起会见阎王!

她又说她什么也抓不住,你还是放她一条生路,她不会牵连你,你也就没有拖累,管你去灵山还是地狱,你来去都一身轻快。你不用推她,她自己走开,离你远远的,再不同你见面,再也不想见到你,你也不必想她,用不着为她担心,是她自己走开的,你也就没有过错,没有遗憾,没有责任,就当不曾有她,你良心上也就不至于不安。你看你一句话都说不出,就因为她讲到了你的疼处,讲出了你心里的想法,你自己不敢说,她才替你全讲了出来。

她说她这就回去,回到他身边,回到那间小屋,回到她手术室,回到她自己家,恢复同她继母的关系。她生来平庸,就回到平庸中去,像平庸的人一样,同平庸的他结婚,只要个平庸的小窝,总之再也不同你前去一步,她不能跟你这个魔鬼一起去下地狱!

她说她害怕你,你折磨她,当然她也折磨过你,如今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的已经太多,还是什么也别知道的好,她要把这一切统统忘掉,忘不掉也得忘掉,早晚也总会忘了,如果最后还有一句什么话,那就是她感谢你,感谢你同她走过的这一程路,把她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可她只是更加孤独,再这样孤独下去,她经受不住。

她终于转身走了,你故意不去看她。你知道她正等你回头,只要你回头看她一眼,她就不会真走,她就会眼勾勾望着,直到泪水充盈,你就会屈服,恳求她留下来,就又是抚慰和接吻,她就又会瘫倒在你怀里,带着儒湿的泪水,说着含糊不清又热烈又伤心的亲爱的话,手臂像柳条,身腰将你缠绕,把你重新拖回老路上去。

你坚持不去看她,沿着险峻的河岸径自走去。到了一处拐弯,你还是忍不住回头,她却不见了。你心里突然一阵空旷,若有所失,又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

你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似乎在等她转来,又明知道她已一去不返。

残酷的是你而不是她,你偏要去想她那些诅咒,巴望她就这么狠毒,好让她从你心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给你留下一丝悔恨。

你同她萍水相逢,在那么个乌伊镇,你出于寂寞,她出于苦闷。

你对她并不了解,她说的是真是假,或半假半真?她的编造又同你的臆想混合在一起,无法分清。

她对于你同样一无所知,只因为她是女人,你是男人,只因为那恍恍惚惚的孤灯下,那么个昏暗的阁楼,有那么种稻草的清香,只因为是那么个夜晚,如梦一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只因为秋夜早寒,她唤起了你的记忆,你的幻想,她的幻想和你的欲望。

你之于她,也全然一样。

不错,你引诱了她,而她也同样诱惑你,女人的伎俩和男人的贪欲,又何必去分清谁有多少责任?

还哪里去找寻那座灵山?有的只是山里女人求子的一块顽石。她是个朱花婆?还是夜间甘心被男孩子引诱去游泳的那个少女?总之她也不是少女,你更不是少男,你只追忆同她的关系,顿时竟发觉你根本说不清她的面貌,也分辨不清她的声音,似乎是你曾经有过的经验,又似乎更多是妄想,而记忆与妄想的界限究竟在哪里?怎么才能加以划断?何者更为真切,又如何能够判定?

你不是在某一个小市镇上,在某个车站,在某个渡口,在街头,在路边,偶然遇见那么个姑娘,唤起你许许多多遐想?等你再回转去,那市镇,那车站,那渡口,那街头,那路边,又如何再找得到她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