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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着黑唇膏,抹着黑指甲,像踩高跷一样穿厚底靴子,我抽烟、喝酒、逃课、打架。那时有一个从欧美传进来的新鲜词-“酷”,在几个中国大城市的年轻孩子中超级流行。我就是我们大学里出名的“酷女”,还有一个酷男友。

 男友是当时学校附近唯一的一家酒吧的老板,外号“老虎”。他很牛,组织了一支一半中国人一半西方人的摇滚乐队,自己还是鼓手。他能一口气喝下半打啤酒, 一秒钟里击出七八下鼓点( 我相信他是世界上出手最快的鼓手 ),一分钟里脱光我所有的衣服并给自己套上一只超薄保险套。他是我性的启 蒙 老师,他教我在自由地放纵自己的同时还要用第三只眼看住一条安全线,不可越过那 条线而置自己于危险之地。

跟他在一起时,我也从来没有碰过海洛因、摇头丸之类的东西,我们只是快乐地喝酒,抽大麻,做爱,四处搜罗非法 的打过口的西方摇滚CD,买各种奇装异服,我们有钱,我们年轻,我们漂亮无比,所以,“哈嘘小宝贝!不要哭泣…”我们常常这样地高唱Ella Fitzgerald的“Summer Time”。

有人在后来指责“老虎”是伪摇滚,说他打玩鼓的技术是不错,但他缺少那种不顾一切 地如飞蛾扑火般的真正摇滚精神。我觉说这话的人没有脑子。难道摇滚就一定是要自杀吗?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我都为曾遇到像“老虎”那样疯狂漂亮、才华横溢 但又以理智为底线的男人而备感庆幸。当时父亲去世,母亲远嫁,祖父母年迈体弱,我的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他。

他使我那段充满麻烦的青涩岁月得以有惊无险地度过。他为我开启了一道通往全新的成人世界的门,他甚至还教会了我怎样对付痛经,去哪里买七十六小时紧急避孕药,如何贴假的蝴蝶纹身。

青春期时,别的女孩有母亲在旁相助,而我,则有一个摇滚鼓手做帮手。

最终因为他,我知道了什么是性,什么是毒品与摇滚,什么是安全的自由而自由到底意味着什么,而什么又是自我的表达与完美的飞翔。

我后来连宿舍也不回去了,也不住在男朋友的地方,而是自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的公寓,自己当家作主。

搬进去的那天,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真的长大了。那一天,是1997年7月1号,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间。也是在同一天,香港回归中国大陆。电视上直播了好几个小时的回归仪式,很多的人,很多的表演,花花绿绿,蓝天下一片明亮与快乐。

自己独自一人生活的那段时间,我变得明显放松了。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可以自由地与各种各样的人交往,更重要的是,我好像第一次真正地发现自己。而在以前,我只是父亲的女儿,老师的学生,别的孩子的同学,如此而已。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爱上了阅读。宗教与哲学,作为教师的父亲曾一直鼓励我在那上面下功夫而不成功,但在大学时代我一人独居后却意外地爱上了。我在大学里依旧是疯狂的“酷女”,但已渐渐地少了些浮躁。

那样的随意放纵,无法无天的快乐日子延续了有一会儿,一直到大学毕业。我至今还弄不明白校方为什么一直没有开除我?而我又是怎样地混过一个学期又一个学期最终顺利地毕了业?

虽然至今仍然喜欢当时的专业-画画,但我清楚自己永远成不了大画家。开那家服饰店之前我已经又学了服装设计,原本也是想做出自己的品牌来,但市场残酷,我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开了一家服饰店,专营像我一样的上海不出名年轻设计师的作品。

在计划开这个店时刚刚认识了哲,哲的热情鼓励是我的动力之一。我们起初并不期望能赚大钱,但意想不到的是,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哲还推荐他的好友优优替我 做了网址,可以在网上展示店里各设计师的作品,顾客也可以在网上购买。上海各媒体也纷纷地找上门来采访我与各位设计师,他们给我的头衔是“上海最精彩的小 服装店的老板”。

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哲走后的那几天,我一直失眠。在旅途上尽管前途未卜,但随车轻轻颠簸着如同漂在一片不可知而又温柔的大海上的感觉,却令人得到片刻的麻醉。

等到醒来时,天色已黑了。司机大声地预报着前方即将到来的一个我并不熟知的地名,我们将在那儿稍作休憩。

车停下来。不多的旅客懒懒散散地下了车,纷纷地伸懒腰,咳嗽,随地吐痰。路边就是几家灯火通明的小饭店,还有一个似乎刚刚建好的公共厕所。

我带着露风禅也下了车。迎面吹来的春风里夹杂着陌生土地的气息,让我放松并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向往,好像一个全新的地方总能给人新的希望。也许哲也已来过这个地方歇脚,或者他正在这里的其中一家饭店用餐呢。

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刺激着,我马上召唤正在一边走来走去嗅着什么的狗过来,然后一起走进我们眼前的第一家饭店。店里不大只放了三四张桌,一眼就能看到全貌,我们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确定没有哲。

第二家,依旧是小饭店,里面飘着一股浓烈的炒辣椒味。我们咳嗽着走出来,依旧没有哲。

最后一家是个面馆,干净而明亮,我与狗打量了一下后,没看到我们要找的人,但肚子的确有些饿,决定坐下来就在这里吃些东西吧。

这家面馆生意最清淡,连我们一共才两桌人。不过我并不在乎食物的好坏,只要清静干净。

要了碗肉丝面,上面洒了不少葱花与辣椒丝,红绿相衬得热闹。这里已是湖北境内,辣味比较普遍了。

露风禅在从垫着的一张纸上吃我从车上带下来的狗粮。我从碗里夹了些肉丝放到纸上,然后转过去继续吃面。

“我不吃辣的。”仿佛有人在用上海方言说话,我迟疑了一下,看看四周,没人说话啊。继续用筷子捞面吃。

“我不喜欢辣的东西。”一个男声用很低但清晰的上海话说。我放下筷子,再一次仔细地打量四周,另外一桌人结完账正往饭店门口走。

我的视线犹豫地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落到狗露风禅的身上。

狗以它惯常的沉默与温和注视着我,然后继续吃剩下不多的几粒狗粮。而我先前夹给它的辣肉丝则原样地放在那里,它并没有碰它。

我静止不动地看了它一会儿,渐渐地有了一个惊人的念头,这个念头像鹰隼一样在我心头盘旋不去,我紧张地一手抱臂,一手摸嘴。

这时狗突然地抬起头,眼睛湿润地看着我,一瞬间我几乎就要尖叫跳起来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几颗巨大而圆润的泪珠从狗的眼睛里流出来。

“我在说话。”那个低低的声音再次出现了。

我尖叫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饭店老板娘闻声而来,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指着我的狗,嗫嚅着,突然说不出话来。而狗这会儿沉默而镇静,一脸无辜 的表情。我转头求助似的看着老板娘。她像其他人一样,首先被狗头颈上的塑料防咬圈吸引了注意力,然后又看看我,似乎在一瞬间决定我与我的狗都是够奇怪的。 于是她很快地走开了。

我付了账带着狗离开饭店,离重新开车还有十分钟的样子。我走向不远处的一条被绿树掩映的小路,狗紧紧地跟在身后。我故意不理它,突然加快脚步,它也跟着加快脚步,当我突然慢下来时,它也随之慢下来。

我突然一转身,冲着它瞪大眼睛。它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又转头看看四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刚要继续往前走,听到有人低低地在叫我名字:“魏。”这个声音果然似曾相识!

我再次尖叫一声,拔腿就往回跑。一个黑影却以更快的速度挡在了我面前。是我的狗露风禅!那个声音这次变得响亮了一点,“不要怕!魏,我在说话!”男人的声音。

我颤抖着,直勾勾地盯着狗:“露?…是你?!你在说话?”

狗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它的尾巴在友好地摇摆着。

“什么意思?”我的腿又软又麻,快要晕倒了。

“是我在说话…,你认不出我的声音了?”狗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嘴巴也是紧闭的,只有眼睛在远处灯光的反射下闪闪烁烁,似乎在说着什么。而那个声音应该就是从狗身上发出来的。

这说上海话的声音,的确像是在以前听到过,有些熟悉,但实在想不起来。

我作了几次深呼吸,看看四周,确认只有我与我的狗在这里。

“好吧,是你在说话吧,露?”我对狗轻语。

狗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急了,忍不住狠狠地踢了狗一脚。它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我连忙抱住它,抚摸着它的脑袋,低声道歉。

“是我,你爸爸在说话。”那个声音突然从狗的嘴巴里发出来,而这次我看清楚狗的嘴巴的确是一动不动。我连忙放开狗,退后几步,双手蒙在嘴上,以防自己再次尖叫出声。

“不要害怕,我的女儿!”那个自称是我死去的爸爸的声音继续说,这次语气十分温柔、慈祥,略微地颤抖着。

“…爸爸?!”我猜我就是在说完这个词的时候晕倒的。

五 李方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如同漂浮在海洋上,四周一片夜色,橘黄色的路灯光像来自梦境中的粉尘一样粘在我的脸上,我依旧在那辆高速行驶的车子上。

然后我意识到有人向我走过来了,我用力地睁大眼睛,试图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那人连忙用轻柔的手势阻止了我,问我现在觉得怎么样。是个男人。

这个男人名叫罗刚,有着磁性的声音。他跟我解释说,当时是我的狗跑到车边叫来了人,他学过一点医术,检查了我的脉搏后说无大碍,只要休息一下就会自然地醒来。就这样,我被抬回了车上的铺位。

我谢过了他。他礼貌地说,不用谢,然后让我好好休息,他告辞了。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的狗真通人性,这次多亏了它。

说到狗,我突然记起了在晕倒前所发生的事。一个激灵,我朝下铺看去。露风禅正闭着眼睛蜷缩着脑袋,似乎在睡觉。我盯了它一会儿,它毫无反应。我几乎要相信之前狗说话的事一点都没发生过。

我起来,从旅行袋里拿出几块烤米饼干,又想起那个自称是我死去的父亲的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的确有些像是父亲生前说上海话时的腔调,特别是在叫我的名字“魏”时,喉音特别重。而且,作为典型的上海人,父亲的确不喜欢吃辣。

想到这里,我不禁问自己,“如果那声音真的是父亲,如果父亲的灵魂真的附到了这条神秘的狗身上,-那么,难道你不觉得庆幸吗?”

我突然溢出了泪水。

露风禅不知在什么时候已醒了,它向我靠过来,温柔地舔我的手。我用另一只手拭去泪水,然后把一块饼干递给它,它用嘴一口叼住,然后哗哗哗咔嚓咔嚓地吃起来。

“露,刚才真的是我的父亲在说话吗?”我像在轻轻地问它,又像在自言自语。

狗突然地停下咀嚼,它舔舔我的手,然后试图用一双后爪直立将嘴凑近我的耳朵。我连忙抱住它,低了头向它靠近。我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压得很低地跟我说: “魏,-还记不记得在你小时候,有一次爸爸在教你做家庭作业时,你说想要快快长大,因为做了大人就没有这些烦人的家庭作业了。爸爸当时说:‘不是的,做 大人也同样有烦人的功课。’你就问:‘爸爸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就算我长大了,爸爸也能帮我应付那些那些烦人的大人的功课呢?’”

听到这里,我的全身仿佛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发热,出汗,颤抖,真的是父亲!我紧紧地抱住露风禅和附在它身上的我死去的父亲的灵魂,感觉到自己满脸的湿。

“是的,我记得。”我听见自己小声地说。

“当时我就答应了你,说会一直陪伴着你。”父亲低声说。

我闭着眼,用力地点头。这时我仿佛重新变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九岁女孩,为没完没了的学校作业而烦恼着。而那个年轻依旧并似乎有无穷精力的父亲则夜夜坐在我的书桌边耐心地教我做功课。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虽然走了,但在另一个世界里,爸爸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关注。”父亲继续说。

我静静地偎依在狗的旁边,处于一种奇妙的时空交错的状态。梦境与现实,诗意与理性,前世与今生,如水银般流动的月光与磐石般坚硬而严峻的大地,这些都在此时此刻随着我与父亲灵魂的无比接近而扭结舞动在一起,如雾中的影像分不清孰是孰非。

我一时恍惚,记不起身在何处与何时。

“魏,你这一路上前去川西找寻哲,我会一直陪着你。”父亲咳嗽了一声说。他这一声咳,令我的心感到特别温暖,记得他在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咳得很厉害,母 亲每夜给他炖冰糖雪梨吃。他会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地给我吃几块甜甜的炖梨。父亲的咳嗽因为上课需要经常用粉笔而没有彻底好起来,我也就能时不时地从他那儿偷 偷吃到好吃的又有治疗作用的冰糖炖雪梨。

而且父亲那样自然地提到我的男朋友的名字,使我不由轻微地一震,一股甜蜜的热流包裹了我身体正中某个柔软的部分。

“这一路西行,你将会经历不少意想不到的事情,同时你将会在这段旅途上迅速地见证到人生的四条真谛:善良、正直、勇敢、信念。而最后你会从两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学到第五条也是对你来说最难的一条人生真谛,那就是‘原谅’。”父亲一字一句地清晰明了地说着。

这一番突然的预言使我生出迷惑,一瞬间让我想起唐僧取经的那一段充满艰辛与考验的西进之旅的故事。听上去,似乎我这次去川西的旅程不仅仅是为了找寻男朋友,而且还有很多其他我没有想到过的目的呢。

我一动不动地偎依在依附着父亲灵魂的狗的身边,因为刚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预知了前方漫漫旅途的神秘性而感到疲倦。与此同时,莫名的希望与勇气悄悄地在我 体内凝聚,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原来的生活已在死去的父亲突然跟我说话的那一刻如退潮般消失了,旧的已去,新的在来,这段在一开始也许是冲动的旅程在此时已 被突然揭去面纱而昭然显露了深意。

经过十七个小时的颠簸,第二天的早上九点半左右,车到宜昌。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五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宜昌临长江的岸边,五月时分的街道边还有一些迟开的樱花稀稀落落地点缀在树上,远看如残碎的纸屑撒落在上面,已不成气候。

我对这个城市还比不上对与哲经常去度假的威尼斯来得熟悉。只知道这个有四千多年文明历史的古城有一个三峡水利发电站。

提着行李茫然地与露风禅在车站外立了一会儿,还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到了一个离上海一千三百多公里的地方。面前是一条叫东山大道的大马路,各种车辆忙忙碌碌来回穿梭,噪音、灰尘还有陌生的异乡感令我头昏脑涨。只有到了外地城市你才能真切地领悟到上海的国际化与不同凡响。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样子的男孩不知从哪里突然地钻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纸牌。他把这牌子有礼貌地举到我面前适当距离的地方,冲我胆怯地一笑,露出与他清秀干净的脸不相称的颜色肮脏、排列不整齐的牙齿。

露风禅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男孩吓了一跳,我喝止了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的狗,它安静下来,尾巴夹得紧紧的,低低地用喉音呜咽着。男孩眼里的羞涩与紧张使我凑上去,仔细地看了看他手中牌子上面的字,上写“五星酒店,七折优惠,专车送达!”

“这家酒店叫什么?”我问他。

“龙腾。”他的声音细小,有很重的本地口音,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

“七折打下来,大约是多少钱呢?”我问。

“五百块。”他的声音这时已低得像蚊子了,脑袋也垂着。

我从前听说过像宜昌这样长江边上以旅游业为主的城市偶尔发生一些欺诈外地游客( visitor )的不规范行为,现在眼前这个长相干净腼腆的男孩似乎也有可疑之处。一家五星级的酒店怎么会让一个明显没有职业化受训过的年轻人到长途客车站来拉客呢?而 且我还从没见过五星酒店来这样的公共场合拉生意的。

“真的是五星吗?”我问这个男孩,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耐心地与一个陌生人费口舌。也许是他眼中那种说不出来的复杂表情,既满怀希望又有绝望,还有紧张与恳求之意。他那样年轻,应该还是个学生。

“…是的。”他说,声音坚定了一些,“如果你有兴趣,还可以再便宜一些的。”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连忙又补充一句:“房间真的又大又干净。”

“在什么路上呢?离这儿多远?”疲倦与困意像无形的虫子一样爬上了我全身,我突然想快快地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狗已经在一旁坐下了,脑袋伏在蜷曲的前爪上。

“不远!就在前面。”他用手一指,表情明显地振奋起来,“走过去也只要三十分钟。”

此时拖着行李带着狗走路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结果我们要了一辆出租车。车子一路上在大街小巷穿梭,我已分不清哪是哪儿了。然后车子在一条小马路上猛地一转弯,我还没反应过来,酒店到了。

隔着出租车窗看到酒店门面的第一眼,我就断定这决不是家五星酒店。又倦又困的我一下子发作了,指着坐在一旁正准备开车门的男孩的鼻子大声地责问:“怎么回事?这并不是什么五星,-看你老实的样子,想不到是骗子!”

男孩子涨红了脸,眼睛里似乎有泪水,但并不辩解,左手神经质地捏着右手无声地坐在那里。

一个穿着像马戏团驯兽师式样的陈旧制服的侍应生过来,替我们拉开车门。他生硬地说了句“欢迎”,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了,如同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