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禪師見他三眾前來,即便离了巢穴,跳下樹來。三藏下馬奉拜,那禪師用手攙道:“圣僧請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禪師,作揖了。”禪 師惊問道:“你是福陵山豬剛鬣,怎么有此大緣,得与圣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觀音菩薩勸善,愿隨他做個徒弟。”禪師大喜道:“好,好,好!” 又指定行者,問道:
“此位是誰?”行者笑道:“這老禪怎么認得他,倒不認得我?”禪師道:“因少識耳。”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禪師陪笑道:“欠禮,欠禮。”三藏再拜,請問西天大雷音寺還在那里。
禪師道:“遠哩!遠哩!只是路多虎豹難行。”三藏殷勤致意,再回:“路途果有多遠?”禪師道:“路途雖遠,終須有到之日,卻只是魔瘴難消。我有 《多心經》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三藏拜伏于地懇求,那禪師遂口誦傳之。經云《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 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諸 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触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 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寂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离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 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 訶!’”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一遍《多心經》,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修真之總經,作佛之會門也。”
那禪師傳了經文,踏云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問個西去的路程端的。那禪師笑云:“道路不難行,試听我吩咐:千山千水深,多瘴 多魔處。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行來摩耳岩,側著腳蹤步。仔細黑松林,妖狐多截路。精靈滿國城,魔主盈山住。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獅象盡稱王,虎豹 皆作御。野豬挑擔子,水怪前頭遇。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行者聞言,冷笑道:“我們去,不必問他,問我便了。”三藏還不解其 意,那禪師化作金光,徑上烏巢而去。長老往上拜謝,行者心中大怒,舉鐵棒望上亂搗,只見蓮花生万朵,祥霧護千層。行者縱有攪海翻江力,莫想挽著烏巢一縷 藤。三藏見了,扯住行者道:“悟空,”這樣一個菩薩,你搗他窩巢怎的?”行者道:“他罵了我兄弟兩個一場去了。”三藏道:“他講的西天路徑,何嘗罵你?” 行者道:“你那里曉得?他說野豬挑擔子,是罵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罵的老孫。你怎么解得此意?”八戒道:“師兄息怒。這禪師也曉得過去未來之事,但看他 水怪前頭遇這句話,不知驗否,饒他去罷。”行者見蓮花祥霧,近那巢邊,只得請師父上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管教清福人間少,致使災魔山里多。畢竟不知 前程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20回 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第二十回 黃風岭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偈曰:“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生滅盡由誰,請君自辨別。既然皆己心,何用別人說?只須下苦功,扭出鐵中血。絨繩著鼻穿,挽定虛空結。拴在無 為樹,不使他顛劣。莫認賊為子,心法都忘絕。休教他瞞我,一拳先打徹。現心亦無心,現法法也輟。人牛不見時,碧天光皎洁。秋月一般圓,彼此難分別。” 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師悟徹了《多心經》,打開了門戶,那長老常念常存,一點靈光自透。 且說他三眾,在路餐風宿水,帶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 但見那:花盡蝶無情敘,樹高蟬有聲喧。野蚕成茧火榴妍,沼內新荷出現。那日正行時,忽然天晚,又見山路旁邊,有一村舍。 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鏡,月升東海現冰輪。幸而道旁有一人家,我們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八戒道:“說得是,我老豬也有些餓了,且到 人家化些齋吃,有力气,好挑行李。”行者道:“這個戀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報怨!”八戒道:“哥啊,似不得你這喝風呵煙的人。我從跟了師父這几日,長 忍半肚饑,你可曉得?”三藏聞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呵,不是個出家的了,你還回去罷。那呆子慌得跪下道:“師父,你莫听師兄之言。他有些贓埋人。 我不曾報怨甚的,他就說我報怨。我是個直腸的痴漢,我說道肚內饑了,好尋個人家化齋,他就罵我是戀家鬼。師父啊,我受了菩薩的戒行,又承師父怜憫,情愿要 伏侍師父往西天去,誓無退悔,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說不是出家的話!”三藏道:“既是如此,你且起來。” 那呆子縱身跳起,口里絮絮叨叨的,挑著擔子,只得死心塌地,跟著前來。早到了路旁人家門首,三藏下馬,行者接了韁繩,八戒歇了行李,都佇立綠蔭之下。 三藏拄著九環錫杖,按按藤纏篾織斗篷,先奔門前,只見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口里嚶嚶的念佛。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聲:“施主,問訊了。” 那老者一骨魯跳將起來,忙斂衣襟,出門還禮道:“長老,失迎。你自那方來的?到我寒門何故?”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和尚,奉圣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适 至寶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万祈方便方便。”那老儿擺手搖頭道:“去不得,西天難取經。要取經,往東天去罷。”三藏口中不語,意下沉吟:“菩薩指道西 去,怎么此老說往東行?東邊那得有經?”靦腆難言,半晌不答。卻說行者索性凶頑,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儿,你這們大年紀,全不曉事。我出家人遠來借 宿,就把這厭鈍的話虎唬我。十分你家窄狹,沒處睡時,我們在樹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攪你。”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師父,你倒不言語,你那個徒弟,那般 拐子臉、別頦腮、雷公嘴、紅眼睛的一個癆病魔鬼,怎么反沖撞我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這個老儿,忒也沒眼色!似那俊刮些儿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 老孫雖小,頗結實,皮裹一團筋哩。”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夸言,也將就看得過。”老者道:“你家居何處?因甚事削發為僧?”行者 道:“老孫祖貫東胜神洲海東傲來國花果山水帘洞居住。自小儿學做妖怪,稱名悟空,憑本事,掙了一個齊天大圣。只因不受天祿,大反天宮,惹了一場災愆。如今 脫難消災,轉拜沙門,前求正果,保我這唐朝駕下的師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甚么山高路險,水闊波狂!我老孫也捉得怪,降得魔。 伏虎擒龍,踢天弄井,都曉得些儿。倘若府上有甚么丟磚打瓦,鍋叫門開,老孫便能安鎮。”那老儿听得這篇言語,哈哈笑道: “原來是個撞頭化緣的熟嘴儿和尚。”行者道:“你儿子便是熟嘴!我這些時,只因跟我師父走路辛苦,還懶說話哩。”那老儿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懶說 話,好道活活的聒殺我!你既有這樣手段,西方也還去得,去得。你一行几眾?請至茅舍里安宿。” 三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之恩,我一行三眾。”老者道:“那一眾在那里?”行者指著道:“這老儿眼花,那綠蔭下站的不是?” 老儿果然眼花,忽抬頭細看,一見八戒這般嘴臉,就唬得一步一跌,往屋里亂跑,只叫:“關門!關門!妖怪來了!”行者赶上扯住道:“老儿莫怕,他不是妖 怪,是我師弟。”老者戰兢兢的道:“好!好!好!一個丑似一個的和尚!”八戒上前道:“老官儿,你若以相貌取人,干淨差了。我們丑自丑,卻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門前与三個和尚相講,只見那庄南邊有兩個少年人,帶著一個老媽媽,三四個小男女,斂衣赤腳,插秧而回。他看見一匹白馬,一擔行李,都在他家 門首喧嘩,不知是甚來歷,都一擁上前問道:“做甚么的?”八戒調過頭來,把耳朵擺了几擺,長嘴伸了一伸,嚇得那些人東倒西歪,亂蹌亂跌。慌得那三藏滿口招 呼道:“莫怕!莫怕!我們不是歹人,我們是取經的和尚。”那老儿才出了門,攙著媽媽道:“婆婆起來,少要惊恐。這師父,是唐朝來的,只是他徒弟臉嘴丑些, 卻也面惡人善。帶男女們家去。”那媽媽才扯著老儿,二少年領著儿女進去。三藏卻坐在他們樓里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兩個相貌既丑,言語又粗,把這 一家儿嚇得七損八傷,都替我身造罪哩!”八戒道:“不瞞師父說,老豬自從跟了你,這些時俊了許多哩。若象往常在高老庄走時,把嘴朝前一掬,把耳兩頭一擺, 常嚇殺二三十人哩。”行者笑道:“呆子不要亂說,把那丑也收拾起些。”三藏道:“你看悟空說的話!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么收拾?”行者道: “把那個耙子嘴,揣在怀里,莫拿出來;把那蒲扇耳,貼在后面,不要搖動,這就是收拾了。”那八戒真個把嘴揣了,把耳貼了,拱著頭,立于左右。行者將行李拿 入門里,將白馬拴在樁上。 只見那老儿才引個少年,拿一個板盤儿,托三杯清茶來獻。茶罷,又吩咐辦齋。那少年又拿一張有窟窿無漆水的舊桌,端兩條破頭折腳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請 三眾涼處坐下。三藏方問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有几位令嗣?” 道:“有兩個小儿,三個小孫。”三藏道:“恭喜,恭喜。”又問:“年壽几何?”道:“痴長六十一歲。”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 三藏复問道:“老施主,始初說西天經難取者,何也?”老者道:“經非難取,只是道中艱澀難行。我們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遠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黃風 岭,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難取者,此也。若論此位小長老,說有許多手段,卻也去得。” 行者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孫与我這師弟,任他是甚么妖怪,不敢惹我。”正說處,又見儿子拿將飯來,擺在桌上,道聲“請齋。”三藏就合掌諷起齋經, 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長老的几句經還未了,那呆子又吃彀三碗。行者道:“這個囊糠!好道撞著餓鬼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見他吃得快,道:“這個長老,想著實 餓了,快添飯來。”那呆子真個食腸大,看他不抬頭,一連就吃有十數碗。三藏、行者俱各吃不上兩碗,呆子不住,便還吃哩。 老王道:“倉卒無肴,不敢苦勸,請再進一筋。”三藏、行者俱道: “彀了。”八戒道:“老儿滴答甚么,誰和你發課,說甚么五爻六爻!有飯只管添將來就是。”呆子一頓,把他一家子飯都吃得罄盡,還只說才得半飽。卻才收 了家火,在那門樓下,安排了竹床板舖睡下。 次日天曉,行者去背馬,八戒去整擔,老王又教媽媽整治些點心湯水管待,三眾方致謝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間有甚不虞,是必還來茅舍。”行者道:“老 儿,莫說哈話。我們出家人,不走回頭路。”遂此策馬挑擔西行。噫!這一去,果無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災。三眾前來,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說起來, 十分險峻。三藏馬到臨崖,斜挑寶鐙觀看,果然那: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陡的是崖,深的是壑;響的是泉,鮮的是花。那山高不高,頂上接青霄;這澗深不深,底 中見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云,屹嶝嶝怪石,說不盡千丈万丈挾魂崖。崖后有彎彎曲曲藏龍洞,洞中有叮叮當當滴水岩。又見些丫丫叉叉帶角鹿,泥泥痴痴看人 獐;盤盤曲曲紅鱗蟒,耍耍頑頑白面猿。至晚巴山尋穴虎,帶曉翻波出水龍,登的洞門忽喇喇響。草里飛禽,扑轤轤起;林中走獸,掬律律行。猛然一陣狼虫過,嚇 得人心趷蹬蹬惊。正是那當倒洞當當倒洞,洞當當倒洞當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紗籠罩万堆煙。那師父緩促銀驄,孫大圣停云慢步,豬悟能磨擔徐行。正看那山, 忽聞得一陣旋風大作,三藏在馬上心惊道:“悟空,風起了!”行者道:“風卻怕他怎的!此乃天家四時之气,有何懼哉!”三藏道:“此風其惡,比那天風不 同。”行者道:“怎見得不比天風?”三藏道:“你看這風:巍巍蕩蕩颯飄飄,渺渺茫茫出碧霄。過岭只聞千樹吼,入林但見万竿搖。岸邊擺柳連根動,園內吹花帶 葉飄。收网漁舟皆緊纜,落篷客艇盡拋錨。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擔難挑。仙果林間猴子散,奇花叢內鹿儿逃。崖前檜柏顆顆倒,澗下松篁葉葉凋。播土揚塵沙 迸迸,翻江攪海浪濤濤。”八戒上前,一把扯住行者道:“師兄,十分風大!我們且躲一躲儿干淨。”行者笑道:“兄弟不濟! 風大時就躲,倘或親面撞見妖精,怎的是好?”八戒道:“哥啊,你不曾聞得避色如避仇,避風如避箭哩!我們躲一躲,也不虧人。”行者道:“且莫言語,等 我把這風抓一把來聞一聞看。”八戒笑道:“師兄又扯空頭謊了,風又好抓得過來聞?就是抓得來,使也鑽了去了。”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老孫有個抓風之 法。”好大圣,讓過風頭,把那風尾抓過來聞了一聞,有些腥气,道:“果然不是好風!這風的味道不是虎風,定是怪風,斷乎有些蹊蹺。” 說不了,只見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只斑斕猛虎,慌得那三藏坐不穩雕鞍,翻根頭跌下白馬,斜倚在路旁,真個是魂飛魄散。八戒丟了行李,掣釘鈀,不 讓行者走上前,大喝一聲道:“孽畜!那里走!”赶將去,劈頭就筑。那只虎直挺挺站將起來,把那前左爪輪起,摳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忽剌的一聲,把個皮 剝將下來,站立道旁。你看他怎生惡相!咦,那模樣: 血津津的赤剝身軀,紅娟娟的彎環腿足。火焰焰的兩鬢蓬松,硬搠搠的雙眉直豎。白森森的四個鋼牙,光耀耀的一雙金眼。 气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糾糾的厲聲高喊。喊道:“慢來!慢來! 吾党不是別人,乃是黃風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鋒。今奉大王嚴命,在山巡邏,要拿几個凡夫去做案酒。你是那里來的和尚,敢擅動兵器傷我?”八戒罵道:“我把 你這個孽畜!你是認不得我! 我等不是那過路的凡夫,乃東土大唐御弟三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經者。你早早的遠避他方,讓開大路,休惊了我師父,饒你性命。若似前猖獗,鈀舉 處,卻不留情!”那妖精那容分說,急近步,丟一個架子,望八戒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