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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聖把旗拆洗,總斗做一面雜彩花旗,上寫著“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 齊天大聖”十四字。豎起杆子,將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獸,積草屯糧, 不題“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龍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 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棗梅,無所不備,逍遙自在,樂業安居不題。

卻說唐僧听信狡性,縱放心猿。攀鞍上馬,八戒前邊開路,沙僧挑著行李西行。 過了白虎岭,忽見一帶林丘,真個是藤攀葛繞,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 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卻又松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恐有妖邪妖獸。” 你看那呆子,抖擻精神,叫沙僧帶著馬,他使釘鈀開路,領唐僧徑入松林之內。正行處, 那長老兜住馬道:“八戒,我這一日其實飢了,那里尋些齋飯我吃?”八戒道:“師父請下馬, 在此等老豬去尋。”長老下了馬,沙僧歇了擔,取出缽盂,遞与八戒。 八戒道:“我去也。”長老問:“那里去?”八戒道:“莫管,我這一去,鑽冰取火尋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經十余里,更不曾撞著一個人家,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 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內沉吟道:“當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 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家才知柴米价,養子方曉父娘恩’。公道沒去化處。” 卻又走得瞌睡上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尚說沒處化齋,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 須是再多幌個時辰,才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往這草科里睡睡。”呆子就把頭拱在草里睡下。 當時也只說朦朧朦朧就起來,豈知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管綁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卻說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齋, 怎么這早晚還不回?”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 他管你?只等他吃飽了才來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里貪著吃齋,我們那里會他? 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里, 等我去尋他來。”三藏道:“正是,正是。有齋沒齋罷了,只是尋下處要緊。” 沙僧綽了寶杖,徑出松林來找八戒。

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只得強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 柬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為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 听不得歸巢鳥噪。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只因他情思紊亂,卻走錯了。他一來也是要散散悶, 二來也是要尋八戒、沙僧;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西路,長老轉了一會,卻走向南邊去了。

出得松林,忽抬頭,見那壁廂金光閃爍,彩气騰騰。仔細看處,原來是一座寶塔,金頂放光。 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著那金頂放亮。他道:“我弟子卻沒緣法哩! 自离東土,發愿逢廟燒香,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寶塔? 怎么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內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 料此處無人行走,卻也無事。那里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借歇。” 噫!長老一時晦气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

石崖高万丈,山大接青霄。根連地厚,峰插天高。兩邊雜樹數千科,前后藤纏百余里。 花映草梢風有影,水流云竇月無根。倒木橫擔深澗,枯藤結挂光峰。石橋下,流滾滾清泉; 台座上,長明明白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胜境。 香松紫竹繞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岭。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里, 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青青香草秀,艷艷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气撞將來。

那長老舉步進前,才來到塔門之下,只見一個斑竹帘儿,挂在里面。他破步入門, 揭起來,往里就進,猛抬頭,見那石床上,側睡著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

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 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儿拱拱,曙星樣的眼儿巴巴。兩個拳頭,和尚缽盂模樣;一雙藍腳, 懸崖床茨椏槎。斜披著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潤無瑕。 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凜凜,大家吆喝,叫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 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著下眼,游遍天涯。荒林喧鳥雀,深莽宿龍蛇。仙子种田生白玉, 道人伏火養丹砂。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妖怪,卻就是一個牛頭夜叉。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唬得打了一個倒退,遍体酥麻,兩腿酸軟,即忙的抽身便走。剛剛轉了一個身, 那妖魔,他的靈性著實是強。大撐開著一雙金睛鬼眼, 叫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甚么人!”一個小妖就伸頭望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長老, 連忙跑將進去,報道:“大王,外面是個和尚哩。團頭大面,兩耳垂肩; 嫩刮刮的一身肉,細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尚!”那妖聞言,呵聲笑道:“這叫做個‘蛇頭上蒼蠅, 自來的衣食。’你眾小的們!疾忙赶上也,与我拿將來!我這里重重有賞。”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 齊齊擁上。三藏見了,雖則是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終是心惊膽顫,腿軟腳麻。況且是山路崎嶇, 林深日暮,步儿那里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抬將去。正是: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 縱然好事多磨障,誰像唐僧西向時?

你看那眾小妖,抬得長老,放在那竹帘儿外,歡歡喜喜,報聲道:“大王,拿得和尚進來了。” 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見三藏頭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個和尚。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尚, 必是上方人物,不當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須倒豎, 血發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尚進來!”眾妖們,大家響響的答應了一聲“是”! 就把三藏望里面只是一推。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三藏只得雙手合著,与他見個禮。

那妖道:“你是那里和尚?從那里來?到那里去?快快說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 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偈。經過貴山,特來塔下謁圣,不期惊動威嚴,望乞恕罪。 待往西方取得經回東土,永注高名也。”那妖聞言,呵呵大笑道:“我說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 正要吃你哩!卻來的甚好,甚好!不然,卻不錯放過了?你該是我口里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 就走也走不脫!”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綁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 縛在那定魂樁上。

老妖持刀又問道:“和尚,你一行有几人?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見他持刀, 又老實說道:“大王,我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齋去了。還有一擔行李, 一匹白馬,都在松林里放著哩。”老妖道:“又造化了!兩個徒弟,連你三個,連馬四個,彀吃一頓了!” 小妖道:“我們去捉他來。”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了。他兩個化齋來,一定尋師父吃;尋不著, 一定尋著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眾小妖把前門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