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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 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姜的,在海關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丟下了五個孩子,急等著續弦。 徐 太太主張先忙完了寶絡,再替流蘇 撮合,因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館里對于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一個笑話,只是為了要打發她出門,沒奈何,只索不聞不問,由著 徐 太太鬧去。 為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一樣是兩個女儿,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讓人難堪。 白老 太太將全家的金珠細軟,盡情 搜刮出來,能夠放在寶絡身上的都放在寶絡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干娘給的一件累絲衣料,也被老太太逼著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制了旗袍。老太 太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質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几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綠寶戒 指,自不必說,務必把寶絡打扮得花團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輾轉听到四奶奶的陰謀,心里著實惱著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儿同時 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儿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他們是下午五點鐘 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才回家。金枝金蟬哪里放得下心,睡得著覺?眼睜睜盼著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伙儿啞口無言。寶絡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里,一陣風把所有 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台上,一疊連聲追問怎么了。四奶奶怒道:“也沒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 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气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沖著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罵槐,罵 了她了,又怎么著?又不是千年万代沒見過男子漢,怎么一聞見生人气,就痰迷心竅,發了瘋了?”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了她們的 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金枝詫异道:“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著奇怪,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么也瞧不見,后來徐 太太告訴我說都是 那范 先生的主張,他在那里掏坏的。他要把人家擱在那里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 那是徐 太太的猜 想。据我看來,那姓范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為著懶得跟我們應酬。看完了戲,他不是就想溜么?”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儿的話,今儿的事,一 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儿里的人在里頭搗亂,准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后來呢?后來呢?”三奶奶道:“ 后來徐 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 一塊儿去吃飯。他就說他請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飯就吃飯,明知道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干坐著,算什么?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 面跑跑的人,听見姓范的吩咐汽車夫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么多飯店,他怎么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 四爺是個閒人哪,他沒那么多的工夫去調查這個!”金枝金蟬還要打听此后的發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几次一打岔,興致索然。只道:“后來就吃飯,吃了飯,就回來 了。”

  金蟬道:“那范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儿知道?統共沒听見他說過三句話。”又尋思了一會,道:“跳舞跳得不錯罷!”金枝咦了 一聲道:“他跟誰跳來著?”四奶奶搶先答道:“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家,不准學跳舞的,就只她結婚之后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會了這一手!好 不害臊,人家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了?不會也不是丟臉的事。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 家的 小姐,活了這半輩子了,什么世面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 奶歎了口气道:“跳了一次,還說是敷衍人家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听到這里,不禁張口結舌。四奶奶又向那邊喃喃罵道:“豬油蒙了心!你若 以為你破坏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這個念頭!人 家連多少 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流蘇和寶絡住著一間屋子,寶絡已經上床睡了,流蘇蹲在地下摸著黑點蚊煙香,陽台上的話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了洋火, 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艷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 的鬼影子。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煙盤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么?早哩!她微笑 著。寶絡心里一定也在罵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异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一點賤。

  范柳原真心喜歡她么?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 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挂著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綠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熏到 她腦子里去。她的眼睛里,眼淚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