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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几天, 徐 太太又來到白公館。四奶奶早就預言過:“我們六姑奶奶這樣的胡鬧,眼見得七丫頭的事是吹了。 徐 太太豈有不惱的? 徐 太太怪了六姑奶 奶,還肯替她介紹人么?這就叫偷雞不著蝕把米。” 徐 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么一盆火似的了,遠兜遠轉先解釋她這兩天為什么沒上門。家里老爺有要事上香港去接 洽,如果一切順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個一年半載的,所以她這兩天忙著打點行李,預備陪他一同去。至于寶絡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經不在上海了,暫時只 得擱一擱,流蘇的可能的對象姓姜的, 徐 太太打听了出來,原來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開,還有點麻煩。据 徐 太太看來,這种人不甚可靠,還是算了罷。三奶奶四 奶奶听了這話,彼此使了個眼色,撇著嘴笑了一笑。

   徐 太太接下去攢眉說道:“我們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遠水救不著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夠到那邊去走一趟,倒許有很多的机會。 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的小姐們在那邊听說是很受人歡迎。六小姐去了,還愁沒有相當的人?真可以 抓起一把來揀揀!”眾人覺得 徐 太太真是善于辭令。前兩天轟轟烈烈鬧著要做媒,忽然煙消火滅了,自己不得下場,便故作遁辭,說兩句風涼話。 白老 太太便歎了口 气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 徐 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愿意去,我請她。我答應幫她的忙,就得幫到底。”大家不 禁面面相覷,連流蘇都怔住了。她估 計著徐 太太當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她的境遇。為了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姜 的,這點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不貲。為什么 徐 太太平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銀錢上做好 人。 徐 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范柳原的詭計? 徐 太太曾經說過她丈夫与范柳原在營業上有密切接触,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著范柳原。犧牲一個不相 干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蘇在這里胡思亂想著, 白老 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 徐 太太打了個哈哈道:“沒關系,這點小東, 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六小姐幫我的忙呢。我拖著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個照應。我是不拿她當外人的,以后還要她多多費神 呢!” 白老 太太忙代流蘇客气了一番。 徐 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地問道:“ 那么六 小姐,你一准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蘇低下頭去,微笑 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過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流蘇的父親是一個 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 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后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淨她胸中的這一口惡气。

  她答 應了徐 太太。 徐 太太在一星期內就要動身。流蘇便忙著整理行裝。雖說家無長物,卻也忙亂了几天。變賣了几件零碎東西,添制了几套衣服。徐太 太在百忙之中還騰出時間來替她做顧問。 徐 太太這樣籠絡流蘇,被白公館里的人看在眼里,漸漸的也就對流蘇發生了新的興趣。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顧忌, 背后嘀嘀咕咕議論著,當面卻不那么指著臉子罵了,偶然也還叫聲“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當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家總得留個見面的 余地,不犯著得罪她。

   徐 太太 徐 先生帶著孩子一同乘車來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只荷蘭船的頭等艙。船小,顛簸得厲害, 徐 先生 徐 太太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儿 啼女哭,流蘇倒著實服侍了他們几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机會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触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 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异常熱鬧。流蘇想著,在這夸張的城里,就 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忽然覺得有人奔過來抱住她的腿,差一點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惊,再看原來是 徐 太太的孩子,連忙 定了定神,過去助著 徐 太太照料一切。誰知那十來件行李与兩個孩子,竟不肯被歸著在一堆,行李齊了,一轉眼又少了個孩子。流蘇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兩部汽車到淺水灣飯店。那車馳出了鬧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時,一路只見黃土崖,紅土崖,土崖缺口處露出森森綠樹,露出藍綠色的 海。近了淺水灣,一樣是土崖与叢林,卻漸漸的明媚起來。許多游了山回來的人,乘車掠過他們的車,一汽車一汽車載滿了花,風里吹落了零亂的笑聲。

  到了旅館門前,卻看不見旅館在哪里。他們下了車,走上极寬的石級,到了花木蕭疏的高台上,方見再高的地方有兩幢黃色房子。 徐 先生早定下了房 間,仆歐們領著他們沿著碎石小徑走去,進了昏黃的飯廳,經過昏黃的穿堂,往二層樓上走。一轉彎,有一扇門通著一個小陽台,搭著紫藤花架,晒著半壁斜陽。陽 台上有兩個人站著說話,只見一個女的,背向他們,披著一頭漆黑的長發,直垂到腳踝上,腳踝上套著赤金扭麻花鐲子,光著腳,底下看不仔細是否趿著拖鞋,上面 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紅皺襉窄腳褲。被那女人擋住的一個男子,卻叫了一聲:“咦! 徐 太太!”便走了過來, 向徐 先生 徐 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蘇含笑點頭。流蘇見 得是范柳原,雖然早就料到這一著,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陽台上的女人一閃就不見了。柳原伴著他們上樓,一路上大家仿佛他鄉遇故知似的,不斷的表示惊訝 与愉快。那范柳原雖然夠不上稱作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种風神。 徐 先生夫婦指揮著仆歐們搬行李,柳原与流蘇走在前面,流蘇含笑問道:“ 范 先生,你 沒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輕輕答道:“我在這儿等著你呢。”流蘇想不到他這樣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說穿了,不是 徐 太太請她上香港而是他請的,自己反而下不 落台,因此只當他說玩笑話,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號,便站住了腳道:“到了。”仆歐拿鑰匙開了門,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 框,鑲著窗子里一幅大畫。那釅釅的,灩灩的海濤,直濺到窗帘上,把帘子的邊緣都染藍了。柳原向仆歐道:“箱子就放在櫥跟前。”流蘇听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 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回過臉來,只見仆歐已經出去了,房門卻沒有關嚴。柳原倚著窗台,伸出一只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只管望著她微笑。流蘇 低下頭去。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長是低頭。”流蘇抬頭笑道:“什么?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說話,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頭的。”流 蘇道:“我什么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流蘇笑著走開了道:“不跟你說了,到隔壁去看看罷。”柳原道:“隔 壁?我的房還是 徐 太太的房?”流蘇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經替她開了門,道:“我屋里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